正文 第39章 答顧頡剛先生書(2)(2 / 3)

《春秋》王安石(有人說不是他)說它是“斷爛朝報”,梁啟超說它像“流水賬簿”,都是極確當的批語。孟軻因為要借重孔丘,於是造出“《詩》亡然後《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話,就這部斷爛朝報,硬說它有“義”,硬說它是“天子之事”。一變而為《公羊傳》,再變而為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三變而為何休之《公羊解詁》,於是“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愈加愈多了。但公羊氏(?)與董仲舒所說的《春秋》之義,雖非原始的《春秋》所有,卻是有條理,有係統,自成一派學說;後來忽然跑出一個文理不通的穀梁氏(?)來學舌,說了許多幼稚可笑的話,那便真不足道了。至於《左傳》,本是戰國時代一個文學家編的一部“國別史”,即是《國語》,其書與《春秋》絕無關係;到了劉歆,將它改編,加上什麼“五十凡”這類鬼話,算做《春秋》的傳,而將用不著的部分仍留作《國語》(康有為說)。這部書的信實的價值,和《三國演義》差不多;但漢以前最有價值的曆史總不能不推它了。

這是我現在對於所謂“六經”是什麼性質的書的意見。

從實際上說,“六經”之中最不成東西的是《春秋》。但《春秋》因為經孟軻的特別表彰,所以二千年中,除了劉知幾以外,沒有人敢對它懷疑的。孟軻是第一個講“道統”的人,他的全書的末章,由堯、舜、湯、文王、孔子,敘到他的時候,明明有“獨力肩道統”的意思。他全書中講到《春秋》,共有三處(沒有仔細查,不知有無遺漏):

A.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說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滕文公》下)

B.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離婁》下)

C.孟子曰,《春秋》無義戰。(《盡心》下)

B的話實在不通,《詩》和《春秋》的係統關係,無論如何說法,總是支離牽強的。我以為這三則都是孟軻要將自己的學說依托孔丘,正與朱熹自己的“格物窮理說”和王守仁自己的“致良知說”要依托《大學》同樣地心理。他要辟楊墨,為了他們是“無君無父”的學說,所以有A說;他是貴王賤霸的,所以有B說;他是說“善戰者服上刑”的,所以有C說。A的後麵,有“吾為此懼,閑先聖之道”和“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等語,則依托孔丘以肩道統之意昭然若揭了。前人講《春秋》,很相信孟軻的話,很不相信孫複的《春秋尊王發微》的話。其實照孟軻的意思,必須像孫複那樣講法才能圓滿

的。

我上麵那種翻案的議論,隻是要研究所謂“六經”的那幾部書的原始麵目,隻是要研究它們與孔丘有無關係而已。若講偽書的價值,正未可一概而論。亂抄亂說的固然不少,至如《易》之《彖》、《象》、《係辭傳》,如《小戴禮記》中之《禮運》、《中庸》、《大學》諸篇,如《春秋》之《公羊傳》與《繁露》,如《周禮》,這都是極有價值的“托古”著作。但不能因其有價值便說是姬旦、孔丘所作,也不能因其非姬旦、孔丘所作便說是無價值。我很佩服姚際恒、崔述、康有為那樣“疑古”的求真態度,很不佩服他們那樣一味痛罵偽書的衛道態度。

二千年中的學者對於“六經”的研究,以漢儒為最糟。他們不但沒有把真偽辨別清楚,他們自己還要作偽。他們不但沒有把文句解釋明白,他們自己的文理大都是不通的。無論今文家、古文家,都是“一丘之貉”。什麼禘袷、明堂、封建、井田、宮室、祭器等等人各一說,而且一個人還要自相矛盾,這可見他們全是望文生訓,閉眼胡說。清儒以為漢儒去先秦未遠,其說必有所受,於是專心來給他們考證疏解,想出種種方法來替他們圓謊,其實是上了他們的當了!毛亨(?)的文理最不通,鄭玄的學問最蕪雜,他倆注《詩經》,鬧的笑話真是不少。鄭玄以後直到賈公彥、孔穎達諸人,不過將廢話越說越多罷了。中唐以後,曙光漸見,如李翱、韓愈之於《論語》,啖助、趙匡、陸淳之於《春秋》,劉知幾之於《尚書》、《春秋》,都能不為舊說所蒙,開宋明以來疑經的先路。宋儒所言經義,大都是將他們自己的學說套在古經的身上,無論好壞,總之十有七八非古經所本有。但如歐陽修、鄭樵、朱熹、葉適諸人的辨偽,成績卻是很大。他們還有一種好處,是求文理通順;不但朱熹注《四書》很講究文理,就是被大家目為“陋儒”的蔡沈和陳澔,他們注解《尚書》和《禮記》也比“偽孔安國”和鄭玄要通得多。從清初到現代,既有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俞樾、孫詒讓、章太炎師諸人講通文義,又有閻若璩、姚際恒、崔述、康有為諸人的推翻偽經,這幾部古書(“六經”)的真相漸漸地可以撥雲霧而見青天了。但以前的學者無論如何大膽疑古,總不免被成見所囿。先生說,“崔述著書的目的是要替古聖人揭出他們的聖道王功,辨偽隻是手段”,真是一針見血之論。姚、康諸人也是這樣。所以他們總要留下一團最厚最黑的雲霧,不肯使青天全見的。我們現在應該更進一步,將這團最厚最黑的雲霧盡力撥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