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致陳獨秀(反對用典及其他)(1 / 3)

《致陳獨秀》一九一七年三月一日初刊於《新青年》第三卷第一號。

致陳獨秀(反對用典及其他)

獨秀先生鑒:胡適之君之《文學改良芻議》,其陳義之精美,前已為公言之矣。茲反複細讀,竊有私見數端,願與公商榷之。倘得藉雜誌餘幅,以就教於胡君,尤所私幸。

胡君“不用典”之論最精,實足祛千年來腐臭文學之積弊。嚐謂齊梁以前之文學,如《詩經》、《楚辭》及漢魏之歌詩、樂府等,從無用典者。(古代文學,白描體外,隻有比興。比興之體,當與胡君所謂“廣義之典”為同類,與後世以表象之語直代實事者迥異。)短如《箜篌引》(文為“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長如《焦仲卿妻詩》,皆純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詩者之情感,詩中人之狀況,皆如一一活現於紙上。《焦仲卿妻詩》尤與白話之體無殊,至今已越千七百年,讀之,猶如作詩之人與我麵談,此等優美文學,豈後世用典者所能夢見。(後世如杜甫、白居易之“寫實體”亦皆見此優美。然如《長恨歌》中,雜用“小玉”、“雙成”二典,便覺可厭。)自後世文人無鑄造新詞之材,乃力競趨於用典,以欺世人,不學者從而震驚之,以淵博相稱譽。於是習非成是,一若文不用典,即為儉學之征,此實文學窳敗之一大原因。胡君辭而辟之,誠知本矣。惟於“狹義之典”,胡君雖主張不用,顧又謂“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則似猶未免依違於俗論。弟以為凡用典者,無論工拙,皆為行文之疵病。即如胡君所舉五事,1、3、5雖曰工切,亦是無謂。胡君自評,謂“其實此種詩盡可不作”,最為直捷痛快之論。若2所舉之蘇詩,胡君已有“近於纖巧”之論。弟以為蘇軾此種詞句,在不知文學之鬥方名士讀之,必讚為詞令妙品,其實索然無味,隻覺可厭,直是用典之拙者耳。4所舉江亢虎之誄文,胡君稱其“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弟實不知其佳處。至如“未懸太白”一語,正犯胡君用典之拙者之第五條。胡君知“灞橋”、“陽關”、“渭城”、“蓴鱸”為“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則宜知護國軍本無所謂“太白旗”,彼時縱然殺了袁世凱,當不能沿用“梟首示眾”之舊例,如是則“懸太白”三字,無一合於事實,非用典之拙者而何?故弟意胡君所謂用典之工者,亦未為可用也。

文學之文,用典已為下乘;若普通應用之文,尤須老老實實講話,務期老嫗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語代事實者,尤為惡劣。章太炎先生嚐謂公牘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補瘡”諸詞為不雅。亡友胡仰曾君謂曾見某處告誡軍人之文,有曰:“此偶合之烏,難保無害群之馬。果爾以有限之血蚨,養無數之飛蝗”,此不通已極。滿清及洪憲時代司法不獨立,州縣長官遇婚姻訟事,往往喜用濫惡之四六為判詞。既以自炫其淹博,又藉以肆其輕薄之口吻。比雖官吏心術之罪惡,亦由此等濫惡之四六有以助之也。弟以為古代文學,最為樸實真摯。始壞於東漢,以其浮詞多而真意少。弊盛於齊梁,以其漸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別無他事,實為文學“燕山外史”中之最下劣者。至於近世《聊齋誌異》、《淞隱漫錄》諸書,直可謂全篇不通。戲曲小說,為近代文學之正宗。小說因多用白話之故,用典之病少。(白話中罕有用典者。胡君主張采用白話,不特以今人操今語,於理為順,即為驅除用典計,亦以用白話為宜。蒙於胡君采用白話之論,固絕對讚同者也。)傳奇諸作,即不能免用典之弊。元曲中喜用《四書》文句,尤為拉雜可厭。弟為此論,非榮古賤今。弟對於古今文體、造句之變遷,決不以為古勝於今,亦與胡君所謂“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同意,惟用典一層,確為後人劣於前人之處,事實昭彰不能為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