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典以外尚有一事,其弊與用典相似,亦為行文所當戒絕者,則人之稱謂是也。人之有名,不過一種記號。夏殷以前,人止一名,與今之西人相同。自周世尚文,於是有“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諡”種種繁稱,已大可厭矣。六朝重門第,爭標郡望。唐宋以後,“峰泉溪橋樓亭軒館”別號日繁,於是一人之記號,多乃至數十。每有眾所共知之人,一易其名稱,竟茫然不識為誰氏者。一翻《宋元學案》目錄,便覺頭腦疼痛者,即以此故。而自昔文學之文,於此等稱謂,尤喜避去習見,改用隱僻;甚或刪削本名,或別創新稱;近時流行,更可駭怪。如“湘鄉”、“合肥”、“南海”、“新會”、“項城”、“黃陂”、“善化”、“河間”等等,專以地名名人,一若其地往古來今,即此一人可為代表者然,非特使不知者無從臆想,即揆諸情理,豈得謂平?故弟意今後文學,凡稱人,悉用其姓名,不可再以郡望、別號、地名等等相攝代。(又官名地名須從當時名稱,此前世文人所已言者,雖桐城派諸公,亦知此理。然昔人所論,但謂金石文學及曆史傳記體宜然,鄙意文學之文,亦當守此格律。又文中所用事物名稱,道古時事,自當從古稱,若道現代事,必當從今稱。故如古稱“冠、履、袷、籩、豆、尊、鼎”,僅可用於道古。若道今事,必當改用“帽、鞋、領、袴、盌、壺、鍋”諸名,斷不宜效法“不敢題糕”之迂謬見解。)
一文之中,有駢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對,與欲其句句不相對者,皆妄也。桐城派人鄙夷六朝駢偶,謂韓愈作散文,為古文之正宗。然觀《原道》一篇,起首仁義二句,與道德二句相對。下文雲“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又雲“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皆駢偶之句也。阮元以孔子《文言》為駢文之祖,因謂文必駢儷。(近人儀征某君即篤信其說,行文必取駢儷。嚐見其所撰經解,乃似墓誌。又某君之文,專務改去常用之字,以同訓詁之隱僻字代之,大有“夜夢不祥,開門大吉”改為“宵寐匪禎,辟劄洪庥”之風,此又與用僻典同病。)則當詰之曰,然則《春秋》一萬八千字之經文,亦孔子所作,何緣不作駢儷?豈文才既竭,有所謝短乎?弟以為今後文學,律詩可廢,以其中四句必須對偶,且須調平仄也。若駢散之事,當一任其自然,如胡君所謂“近於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者,此等駢句,自在當用之列。
胡君所雲“須講文法”,此不但今人多不講求,即古書中亦多此病。如《樂毅報燕惠王書》中“薊丘之植,植於汶篁”二語,意謂齊國汶上之篁,今植於燕之薊丘也。江淹《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實危心墜涕也。杜詩“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皇,皆主賓倒置,此皆古人不通之句也。《史記裴駰集解序索隱》有句曰:“正是冀望聖賢,勝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愈於《論語》不有博弈者乎之人耳。”凡見此句者,殆無不失笑。然如此生吞活剝之引用成語,在文學文中亦殊不少,宋四六中,尤不勝枚舉。
語錄以白話說理,詞曲以白話為美文,此為文章之進化,實今後言文一致之起點。此等白話文章,其價值遠在所謂“桐城派之文”、“江西派之詩”之上,此蒙所深信而不疑者也。至於小說為近代文學之正宗,此亦至確不易之論。惟此皆就文體言之耳,若論詞曲小說諸著在文學上之價值,竊謂仍當以胡君“情感”、“思想”兩事為標準。無此兩事之詞曲小說,其無價值亦與“桐城派之文”、“江西派之詩”相等。故如元人雜曲及《西廂記》、《長生殿》、《牧丹亭》、《燕子箋》之類,詞句雖或可觀,然以無“高尚思想”、“真摯情感”之故,終覺無甚意味。至於小說,非誨淫誨盜之作(誨淫之作,從略不舉。誨盜之作,如《七俠五義》之類是。《紅樓夢》斷非誨淫,實足寫驕侈家庭,澆漓薄俗,腐敗官僚、紈絝公子耳。《水滸》尤非誨盜之作,其全書主腦所在,不外“官逼民反”一義,施耐庵實有社會黨人之思想也),即神怪不經之談(如《西遊記》、《封神傳》之類),否則以迂謬之見解,造前代之野史(如《三國演義》、《說嶽》之類),最下者,所謂“小姐後花園贈衣物”、“落難公子中狀元”之類,千篇一律,不勝縷指。故詞曲小說,誠為文學正宗,而關於詞曲小說之作,其有價值者則殊鮮。(前此所謂文學家者,類皆喜描寫男女情愛,然此等筆墨若,用寫實派文學之眼光去做,自有最高之價值。若出於一己之儇薄思想,以穢褻之文筆,表示其肉麻之風流,則無絲毫價值之可言。前世文人,屬於前者殆絕無,屬於後者則滔滔皆是。)以蒙寡陋,以為傳奇之中,惟《桃花扇》最有價值。小說之有價值者,不過施耐庵之《水滸》、曹雪芹之《紅樓夢》、吳敬梓之《儒林外史》三書耳。今世小說,惟李伯元之《官場現形記》、吳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曾孟樸之《孽海花》三書為有價值。曼殊上人思想高潔,所為小說,描寫人生真處,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此外作者,皆所謂公等碌碌,無足置齒者矣。劉鐵雲之《老殘遊記》,胡君亦頗推許,吾則以為其書中惟寫毓賢殘民以逞一段為佳,其他所論,大抵皆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之見解。黃龍子論“北拳南革”一段信口雌黃,尤足令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