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的義俠形象,是《水滸傳》和底層民眾共同塑造的,他已變成了神。有些鄉間集市的野廟,就供奉著武鬆武二郎。武鬆在施耐庵的心中也是最重的,他拿出第二十三回到三十二回整整的十回全書最精彩的筆墨寫武鬆,先是著名的武鬆打虎,再就是鬥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夜走蜈蚣嶺,一回一回,刀光劍影,真個是快意恩仇。作為江湖闖蕩的人,無妻無子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於是把錢就看得淡。武鬆打虎下山後,縣令賞賜了一千貫錢,武鬆轉手便散給了眾獵戶;夜走蜈蚣嶺格斃王道人後,又把王道人曆年劫掠來的二三百兩金銀讓被王道人擄來的女子悉數拿走,但同時,江湖朋友的饋贈和他在張都監府上替人通融公事時別人送的人情錢,他也大方自在地收下。在鴛鴦樓連殺十數人後,更是卷了桌上的銀酒器才走路。對財貨,一切順其自然,來的時候就要,該走的時候也不吝嗇。
武鬆在人們心目中動人處,是對哥哥的一往情深。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武大郎雖然醜陋,但武大郎畢竟是哥哥,都是一個奶頭上吊大的,是血脈相通的溫暖,這點武鬆給了我們一抹感人的亮色。而對於嫂子,我們看武鬆的金剛不壞之身在女人的攻勢下,依然巍然如石。潘金蓮的身段如水,一般的筋骨是要被腐蝕塌架了。
我常把潘金蓮勾引武鬆和西門慶勾引潘金蓮對著讀。我發現潘金蓮和西門慶都有勾引人的潛質,那語言的殺傷力非說相聲和寫作的人可比,第二十四回寫武鬆遇嫂和潘金蓮勾引武鬆等幾處,《水滸傳》這部充滿陽剛氣的小說裏不多的婉曲和柔美,如: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鬆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鬆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哪裏安歇?”武鬆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鬆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管顧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醃髒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叔叔青春多少?”“叔叔今番從哪裏來?”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
這裏潘金蓮一共甜蜜蜜地喊了武鬆32個叔叔,真是不喊叔叔不開口,語中含笑,綺思蕩漾,妖嬈在身,春上嘴角,狀潘金蓮難狀之情如在目前,寫聲聲“叔叔”甜膩嬌喚,如在耳畔。但潘金蓮不是省油的燈,當勾引武鬆不成,武鬆臨上京前到兄嫂家辭行,用話點了潘金蓮幾句,潘金蓮如川劇的變臉,再一開口便是“你這個醃臢混沌”、“你胡言亂語”、“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輩分也有“奴家”攀生為“老娘”。但潘金蓮對武鬆心存幻想,當過後數日,武鬆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潘金蓮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隻得接了。”這一次又喊了2次叔叔,但即使潘金蓮喊大爺,好漢武鬆依然英雄作派。
我們愛武鬆,還有就是那骨子裏的快意恩仇。我們都是俗人,學不會武鬆的那種灑脫。也許在武鬆身上,有我們的幻想,我們不敢也無法快意恩仇。我們有妻兒,有工作,有親戚同學,即使被人打一巴掌揣兩腳,有淚往肚裏咽,也不敢出手,而在武鬆那裏,沒有像我們的斤斤計較,掂三掂四,前怕狼後怕虎。在武鬆那裏,就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隻管快意,不計其他,什麼法律了倫理啊道德了,統統是抹布,丟在一邊。
先說報仇,哥哥無辜被害死,作為在江湖行走的武鬆絕不會善罷甘休,於是痛下辣手誅殺潘金蓮、西門慶;再說報恩,在武鬆被押往東平府申請發落的上路前,取了十二三兩銀子送給鄆哥的老爹,因為此前他叫鄆哥幫助打官司時,曾許下給鄆哥十幾兩銀子做本錢,但此時武鬆的經濟狀況並不寬裕,在他投案前,曾委托四鄰變賣家中一應物件(武大郎的炊餅爐子一類)作隨衙用度之資,現在要上府城聽候最終發落,更是處處需要用錢,在這種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武二郎還能不忘對一個小孩子的承諾,這點連宋江都作不到。
但武鬆的快意,有時像個沒腦子的孩子,像是給吃一塊糖,叫幹啥就幹啥,不問青紅,何管皂白,腸子飽了,何問腦子。比如發配到孟州城安平寨,吃了施恩幾頓酒肉,就去替他平了蔣門神;其實施恩父子也不算什麼好鳥,武鬆這種隻管眼前,不問是非,這說明我們的武鬆二郎,還處在被蒙騙的階段,如果蔣門神先厚待了武鬆,那武鬆的拳頭就會砸向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