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裏說施恩他爹乃孟州城監獄的管營,武鬆作為犯人初來乍到,因為沒有“孝敬”,管營大人差點照常規賞給武鬆一頓“殺威棒”,好歹在旁邊的兒子施恩另有謀算,才免卻皮肉之苦。大宋的牢獄之黑不獨孟州,江州也複如是。宋江剛見戴宗的時候,如不是遞上話也差點挨揍。而施恩呢,也是孟州地麵的坐地虎,在孟州的黃金地段開的快活林酒店,他向武鬆是如此介紹:“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裏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說白了,就是黑道保護費。施恩靠的是他老子與自己“學得些小槍棒在手”,並且還有他老子管的八九十個拚命囚徒護場子,但“如此賺錢”的買賣卻活生生被蔣門神奪了。這其實是黑吃黑,但武鬆全沒有慮此,就是被施恩父的天天好酒好肉,幾頂“大丈夫”、“義士”、“神人”的高帽,弄得迷迷糊糊,心甘情願為施恩父子做牛馬使。
而二郎武鬆在張都監兩聲“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要收他做親隨體己人時,也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隨鞭執鐙,伏侍恩相。”武鬆是真心感激張都監的“抬舉”的。張都監設下圈套,使人詐喊“有賊”時,武鬆立即做出反應:“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於是武鬆栽進圈套,我們為沒有腦子的二郎一哭,但武鬆豈能隨便侮辱和欺騙的?
於是武鬆一旦出手也就血腥四布:大鬧飛雲浦,一舉誅殺兩個公人、兩個殺手,而後折返鴛鴦樓,殺馬夫、殺丫鬟、殺張都監、殺張團練、殺蔣門神、殺親隨、殺張都監夫人、殺張都監兒女、殺張都監媳……月光裏,燭影中,刀光霍霍,腰刀砍缺了口,再換樸刀,殺,殺,殺,走出中堂,拴了前門,折返回來,再尋著了——不是撞著了——兩三個婦女,都搠死在房中。
在殺殺殺中,武鬆的殺戮美學體係建立了。金聖歎說:“‘武鬆,天人也。’武鬆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衝之毒,楊誌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
即使在最後,武鬆天真地還不忘為自己做廣告,在白粉牆上用血寫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這也是快意的表現,就像詩人登高必賦,這時如果不表現就心裏癢癢。但這種快意很少引起我們的警惕和心理的痙攣,有時我們也感到解氣,這說明我們中水滸的毒也太甚,到了不自覺的地步。金聖歎在批點血濺鴛鴦樓時,在旁一再批上“殺第一個”,“殺第二個”,“殺第三個”,“殺第七個”,“殺第八個”,“殺第十一、十二個”,“殺十三個,十四個,十五個”,通過這些批語,似乎可以看到他好象一直在得意洋洋地替武鬆扳著手指頭數著,直到最後,在“武鬆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句中“我方心滿意足”旁,又批上:“六字絕妙好辭!”看到如此批語,有時靜下來,我就倒抽一口冷氣,我們的社會和民族的“唳氣”,有著多麼廣泛的基礎,這也許是魯迅批評水滸和水滸氣的根苗吧。
武鬆是個匆匆的趕路者。但行者的名號,是出自孫二娘的傑作。第三十一回與張青夫妻相會之前,他完全沒有綽號。當時在外麵混的人,哪怕是初級潑皮,誰沒有個把綽號呢?武鬆少年時就吃酒惹事,橫行街市,竟然沒有。“母夜叉”孫二娘因考慮到武鬆投奔二龍山路上的安全,才建議:“叔叔既要逃難,隻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於是替他打扮成戴發修行的行者模樣,喝聲采,“果然好個行者。”
後來,武鬆真正成為一名“行者”。不願隨宋江進京受封,在杭州六和寺裏出家。經曆了繁華,也經曆了荒涼,在路上什麼樣的景致沒有?但武鬆沒有留戀,最後真的回歸了佛性,綽號成了真的身份。但依然是行者,走在證道的路上。一個伏虎的羅漢,是否能忘情於人間,我想世間如果有西門慶,如果哥哥還在受欺辱,武鬆還是不能忘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