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苦苦菜(1 / 2)

像許多我這個年齡以上的人一樣,我對於野菜的情感,是刻骨銘心的。它曾經在我們的生命中扮演過主食或相當於主食的地位的,那是一個時代的特征和無奈,也是我們生命中百味交集的沉甸甸的思索。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整個國家還沒有從治理戰爭的創傷中緩過勁來,經濟還不發達,尤其是在農村,生產力還很落後,再加上“文革”,使得農民的負擔超過了實際所承受的能力。農民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即使豐收年,在繳過公糧和愛國糧、賣過餘糧和留夠次年的種子後,留足農民口糧的政策就大大地打了折扣。一到春天,不少農戶就陸續缺糧,青黃不接。也就在這個時節,野菜幫助憨厚樸實的家鄉人度過了那缺糧少菜的日子。

那時,我家十幾口人全靠父母掙著一個工日還不值一毛錢的工分來養家糊口。由於過度勞累,父親的腿走起路來已不大靈便了;母親承受著艱辛的生活重負,她除了堅持出滿勤、掙工分,還要操持繁雜的家務,家中沒有糧吃,母親的愁思常常因斷炊而像秋天的毛毛雨。

人說神農嚐百草,兒時我嚐遍了可以果腹的各種野菜,如蒲公英、茴條、野韭菜、野小蔥、苜蓿、苦苦菜……在山裏人吃過的野菜中,吃得最多時間最長的還數苦苦菜,當地人叫苦苣菜。

每到春天,苦苦菜便從山地裏鑽出了嫩嫩的新芽,漸漸地葉子泛綠了,淡淡的綠,潑墨似的瀉開來,唱著一支幽香的歌。這是苦苦菜采摘的最佳季節。每天放學後,我就和村上的小夥伴們一起去山野挖苦苦菜。起初,由於我還不完全認識哪些是苦苦菜,哪些是雜草,哪些是毒草,有時就把一些類似苦苦菜的植物挖了回來。可我的母親一點兒都沒有責怪我的意思,相反,她還像老師一樣,說明我挖回來的那些不能食用的植物分別叫什麼名字。後來,在一個星期天,母親特意把我帶到野外,一同挖苦苦菜。現在想起來,母親真是用心良苦。在母親的耐心指教下,我逐漸認識和熟悉了故鄉的苦苦菜,還有一些致人斃命的毒草。

苦苦菜的汁液是白色的。小時候把苦苦菜根部斷裂處流出白色的汁液,總以為是乳汁,嚐一口卻又苦又澀。可在那饑餓的年代裏,它卻成了家鄉人救命的“糧食”。在炎熱空寂的中午,在黃昏薄暮,我常奉母親之命,偷偷地溜進生產隊的麥田裏去挖苦苦菜。那紫紅的菜芽兒剛從地麵探出小腦袋,鐵鏟挖下去,便露出白胖胖嫩生生的菜莖。不大一會兒,貼身的肚兜兜裏,便被苦苦菜塞得鼓鼓的,仿佛是個快要分娩的婆姨。這樣次數多了,偶爾也有被看田人發現的。他們憐憫我年紀小,不忍心打我的屁股,便狠狠地訓斥一頓,並威脅我要告老師,讓我將肚兜裏的苦苦菜掏出來,扔在地上,也就完事了。看田人一般都是隊上壯實強橫的光棍漢,由於是光棍漢,常要受性欲之火的煎熬,他們的賭注便專下在姑娘、媳婦身上。若是誰家的姑娘、媳婦被逮住,那可是在劫難逃了。“你說吧,怎麼辦?是公了呢,還是私了?”姑娘、媳婦經他一嚇唬,精神的堤防已經崩潰,瑟瑟抖著如貓爪下的小鼠,隻好乖乖地順從,等著他們占便宜,饑餓將人的羞恥之心餓麻木了。盡管如此,村子裏的姑娘、媳婦還是不得不冒這個險。畢竟生存是人生第一要義,至於受辱,既然生而為人,那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