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麵具與蛇(7)(1 / 3)

很多失去的街道,很多沒揮衣袖也帶不走的雲彩,好像是洗壞的照片,沒有人要留存了,隻有我自己把它們在記憶裏一一存檔。要那些檔案做什麼呢?好像記憶能使歲月延長似的。台北的捷運做得真好,四通八達,好像在紐約或者巴黎,拿一張地圖在地鐵中出沒就可以到處觀光。車子新,排隊的人也不爭先恐後。奇怪,我們在海外的電視新聞中看到的台灣為什麼反而天天都是些政治鬧劇?真正的台北街頭,井然有序,實在並不吵鬧。

政治在台北人的生活中不過是一個小節目,可在我們海外的“呆胞”心中卻像是全部。也許是台北的生活我們無法參與,隻有政治還有那麼點空間可以擠身而入,使得我們芝麻都放大成綠豆了。

一下飛機,趕上西鬆國小的八十年校慶,陪兩個上幼稚園的小侄兒去參加他們學校的運動會。雖有返老還童的感覺,但是,即使由時光隧道可以回到從前,說實話,我是不想回去的。滿操場的人,家長和學生,都像是在哪兒見過的。我的噩夢之一就是在這樣的學校裏考試考試考無數的試。

校長在台上戴著印第安人的羽毛帽,小孩子在下頭跳著火雞舞,想起來離開美國時正是感恩節。可是美國人感念印第安人之恩,跟台北人何幹?真是有趣,好像富足之餘,節日是多多益善,外國的本地的,都不想漏掉。

小孩子不過表演了一場健身運動似的火雞舞,老師們卻發給他們每人一小盒點心,一紙盒的紅茶,還給孩子們抽獎。我小時候當模範生才得到一盒鉛筆而已呢。大概幸福也有時效性,過了那個瞬間,就不一定能被稱做幸福。

這些孩子,這些家長,還有在台上致辭的某某市議員,真的,像電影中的場景,又像老照片。也許幸福是比出來的,我們覺得現在的孩子比我們幸福,他們去跟誰比?不久前看過一部伊朗的電影,兄妹倆共穿一雙球鞋上學,做哥哥的參加賽跑最大的心願隻想得第二名——可以得到一雙球鞋。誰知學校老師非要他跑第一名不可,因為第一名可以給學校贏得一座巨大的獎杯和報上頭號的照片。他跑得滿腳起泡,得了第一,結果還是穿著那雙破爛的球鞋回家。

我的侄兒好像很幸福。穿最好的,吃最好的,小小年紀有那麼多“神奇寶貝”的卡片可以誘人。可是他們的父母,時常一個在大陸、一個在香港,孩子們天天跟一個既不會說國語又不會說台語的菲傭在一起,所有的娛樂跟那台三十幾英寸的大電視息息相關。我很想問他們:什麼時候是你們覺得最幸福的時候呢?

幸福是瞬間的感覺還是回首所來處那段依依的流程?不要說幼稚園的他們無以回答,我至今也不知答案是什麼。也許是現代人對犧牲的定義與我們有別,兒女並不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了。

風裏雨裏,我送過母親一程,一送送走了二十年。

去陽明山掃墓是這次返台的重點。都二十年了,想想千禧年也不過才說了沒多久似的,千禧卻也過到了尾聲。死亡把一切都凝固,連時間也不再相對生長。我在老去,母親卻沒有。

墓碑上重新讀到母親去世的年紀,才忽然明白她走時是多麼年輕,禁不住悲從中來。那時候覺得她是母親,所以總是要比我先走的;那時以為她老了,所以要先走。如今,我知道她走時正是我現在的年紀,連頭發都沒有白透。可是竟沒能留得住她。

拿起帽子,說聲要走,就走了。要是有這樣瀟灑的離別,人生才算圓滿吧。

從前我在她懷裏,如今她在我心中。偶在路邊看到一個廣告牌,上麵寫:一路上有你,真好。

歸來寫詩一首:送別。

詩,也許是我最後的逃亡。

後來又去了一次陽明山,在竹子湖吃了些很稀奇的野菜,在雲深不知處的曲折山路上走走,覺得陽明山美麗如昔,並不輸給世上其他的名勝。幽靜的山中,看到一所森林小學,修的是環保還是禪?我上小學時,環保和禪是做夢都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