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應邀去“媽媽教室”演講,講的是《如何讀詩》。天知道我是怎麼講的。因為可以言傳的詩,好講,但不必講。不能言傳隻可意會的詩,講也白講。會意有時候需要時間,年紀不到會不了意,或者悟性沒有一輩子會不過意來。而讀詩的程度,更是日積月累的功夫,詩人在詩裏把愛情比做沙丁魚罐頭中的番茄醬,就有人問:為什麼,真叫我為難。梵高的畫,要不是他的自殺引來同情,我想還得埋沒得久一點。詩人放棄寫詩或下海去寫歌詞,其實等同慢性自殺,可是連同情都得不到。
或許有人會問:每年讀一個月的詩,能救活幾個“靈魂”?詩,的確不能取代宗教,就像鴻鴻的詩句:
詩已無法表達愛情
就像翅膀不能取代飛行
並非所有相遇都是幸福的
有些東西永不相遇
月球和淚水
星期一和星期四
我不怕人生是悲劇
怕詩把人生簡化成悲劇
以上是三首詩的簡化,三首詩又是一百二十多頁詩集的簡化。而這個計算機時代偏是把一切更加簡化:八英寸晶圓算什麼,還得“納米”了再“納米”。純文學將來恐怕會納米成詩。要是再沒有人來“詩”保,我們恐怕連感覺都沒有了,遑論靈魂?
詩與超現實
好像每隔一陣子,就會聽見有人問:文學是否已死?寫詩的人是否比讀詩的人還多?
我記得很清楚,一九九四年當大江健三郎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有記者訪問他,就問道:“大家都說文學已經沒落,甚至文學已死的說法都有,你的意見如何?”
他回答說:“文學是一種個人的創造,應該無所謂死不死的問題。如果你創造出來的世界,別人都有興趣進來看看,它就不會消失。由一個現代化的大環境看來,文學的世界的確在萎縮,可是對一個創作者本身說來,文學沒有死的問題存在。”
理論上說起來,作家的責任就是在創造,創造死亡也是創造。大江健三郎的意思當然是說作家應該不要管自己的作品有沒有人看,隻管寫出來,如果有人有興趣走進你寫出來的世界中並且還能流連忘返的話,你的文學就永不會死亡。
如果以此來鼓勵有誌寫詩的人,這話當然也同樣受用。但是,文學世界有興趣走進去的人,隻可能有兩類:學者和普通人。因此,也就形成學院和通俗兩種派別。巴爾紮克說:文學是沒有中產階級的,大概就是這意思吧。曆史上的詩人統統是學院的,留下來的詩中,也不見得人人都懂得。我們平時能朗朗上口的也隻是世俗化一些的詩,絕大部分的詩,就等學者去鑽研了。
要說詩人寂寞,古代人並不比我們幸運。沒有印刷成書的方便,又沒有大眾化的可能,他們寫詩就寫給朋友知己看看而已。說不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又回到了寫詩隻寫給知己看就可以的地步。那麼,我們還抱怨什麼呢?
有一次看到雜誌上一個鑽石的廣告,上書:永恒,從第一顆鑽石開始。我立刻覺得寫這廣告詞的人,其實就是詩人。如果要尋找通俗化的詩,順口溜,廣告,歌詞,不都是的嗎?可是學院派的人絕不會同意的。好像沒有學院派的認可,就不算好詩或好的詩人。我想,這就是詩跟群眾逐漸脫節的根本。在台北有陣子流行推廣讀詩運動,就選了些名詩人中通俗些的詩寫在公共汽車的車廂裏,沒用,詩不能消費。就像美國也有人建議把詩印在牛奶紙盒上來推動讀詩的,始終也沒法子打開局麵。“詩”就讓它貴族化算了,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