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麵具與蛇(5)(2 / 3)

有時候後母很不以為然,因為父親不會開車,來去都靠後母開車。後母罷工時,父親就一個人搭公共汽車過去,來回一趟也要氣喘個幾小時才能複原。後來就改成隔一天才去看狗,我一想到那隻可憐的小狗像坐牢似的等著每兩天才得一次的“放風”,心裏就充滿了不安:不知道因果報應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很替弟弟捏把冷汗,誰有把握小狗是來還債還是來討債的呢?

可是,父親始終不肯搬進去。實在也不耐煩我一再地追問了吧,他終於說:“金窩銀窩哪有住我自己的狗窩自在,再怎麼樣那總是你弟弟的房子。唯有那小狗有點兒對不住,可是那也隻好怪它的狗命,好在狗狗每次見了我照樣是搖著尾巴快樂得直打轉,好像也不在乎。”

人生最大的負擔,也許不是愛,而是感覺。

每當父親在人前提起弟弟的房子與狗,臉上就洋溢著做父親的驕傲與滿足。弟弟不在跟前,那逆來順受的狗也不像我會亂發脾氣。我從小先斬後奏不大聽話,母親比較疼我,母親去世後原以為父親一定會挨著姐姐或者弟弟住的,誰知他卻選擇了離我最近的公寓住下。孝順在中國人的基因裏恐怕早已根深蒂固,無奈朝夕相見,談孝容易,談順卻屢有困難。但是,每當我帶父親去檢查身體或者為芝麻細瑣而大發謬論的時候,時常我覺得那好似冥冥中母親的安排,便覺得與父親是愈老愈親近了。他愈老,我自己也愈懂得慈祥的真義。如今,每次姐姐弟弟們來探親,我總覺得他們像客人,隻有我跟父親才是“同一國”的。想起小時候總是跟我同一國的母親,常令我對人世的無常更加感到迷惑。

街上有許多沒地方住的人,而我們有一棟空著的房子。世上有許多孝順的方式,我們卻選擇了一隻“獨守空房”的狗來解除父親的寂寞。我們的意向都是最好的,為什麼我卻常常覺得罪過?也許,時代新了,而我的頭腦還很舊。也許,有人生來是做大事的,而我不是。我隻希望弟弟的孩子將來不要用那隻狗的方式來對待他,而我也不要用那房子與狗的方式來愛我自己的孩子。至於天下大事嘛,讓心中有大愛的人去治理吧。

舍得舍不得

狗狗是我見過最叫我難忘的一隻狗。雖然我隻見了一次。

那一天去朋友家看見它的,它實在已經老得連尾巴也搖不動了。進門時,它看我一眼,很疲倦的樣子。我摸摸它的頭,它的眼裏有種卑順的憂傷,我有點驚訝,動物到老時好像愈跟人相像了似的。

也許狗狗被朋友養出人性來了,也許它本來就有很高的靈性,這麼老的狗我還沒有見過,老到三分鍾不到它就在我腳邊睡熟,並且發出很大的鼾聲,極為可笑。

朋友說:汽車老了除了喇叭不響其他什麼都響,可是狗老了卻相反,鼾聲如雷。

我說:不知道動物臨終時心裏想的是什麼?不知道它們會不會也有什麼舍不得的東西?

朋友說:我希望沒有。要有,那我多罪過?

嗯,我說:動物心理學原來也很有意思呢。

我本來是想把話題轉掉的,誰知我的朋友卻把矛頭指到我身上來,她說:我看你到了天堂怎麼辦。什麼都帶不走,還要收集這個舍不了那個的。

我說:真的耶。要是地獄能讓我帶點什麼同去,我就去地獄算了。

笑歸笑,這幾天在家裏清理書架時,我禁不住想到:是啊,舍不得的第一步是據為己有,先在物的擁有中漸漸填滿我們人生的空白,再練習慢慢放手不遲。我也不是沒有自我警惕過,但還是不知不覺就囤積了這許多的“身外之物”。要學會適可而止恐怕是一輩子的事。

不久前在電視上看到一群小孩子被父母送去“出家”,心裏真覺不忍。那些孩子,不過十來歲,從來還沒有有過,就要他們去學舍。我很懷疑從來沒有“舍不得”經驗的人,如何能真正“舍得”?而那些做家長的,讓孩子削發離家入“空門”,難道不會舍不得嗎?如果說家長的舍得,是出於自己更高層次的愛,那孩子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我覺得做父母的與其先教孩子們“大方”,不如先教他們“小氣”,正如教他們博愛之前先教他們自愛一樣。因為人到底跟狗不同,什麼都是主人的。沒有一個心滿意足的人會做出像秦始皇那樣愚蠢的兵馬俑來陪葬的。每當我把我家的廢銅爛鐵看來看去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有種幸福之感:因為我有過了。

談自信

赫裏斯寫的《蕭伯納傳》裏頭,有一段說道:

蕭伯納想拉他的詩人朋友約翰·達衛森寫劇本,因為蕭氏當時極欲振興英國的劇運。達衛森對他說,他確有一出超越物質主義的戲劇計劃,可是因為不忍使家裏的人挨餓六個月,所以不能寫。蕭伯納問:

“你六個月可以賺多少錢?”

“兩百五十鎊。”詩人回答。

蕭伯納馬上給了他兩百五十鎊。達衛森很感激,就寫他的劇本去。他寫了一出自己以為非常浪漫、通俗而又有曆史背景的音樂劇,預計可以賣一年滿座,讓蕭伯納發一筆大財。

但結果是蕭伯納白費了錢財,而他自己則白費了時間和勞力。於是達衛森覺得沒有臉再麵對蕭伯納和自己,便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