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兒時坐過的小凳子小箱,他的棋盤,他的頭盔、匕首、項鏈耳環,無一不精美絕倫。椅凳上四個腳全做成獸足狀,好像任何野獸都要心甘情願供他騎坐;棋盤有兩套,當是他心愛的娛樂;頭戴著響尾蛇的金盔,頸上是盛張著翅膀的老鷹——紅藍玻璃做成一片片的羽毛狀再用金子串合;那些生長在為貴族效命的年代裏的無名藝術家們,他們獨運的匠心,宛然現代,真不可不謂神奇。
那些盛著他的內髒——因為要把屍身製成木乃伊給死後的幽靈回來一住,屍裏的髒器得先挖出來——石雕的瓶上依然血跡斑斑,那些敘事詩一般的圖像、繪畫、符號文字中依稀可以揣摩出當時的史實。考古,真是既神秘又有趣的事,好像古與今是可以聲息相通的,隻需要“考”出一條通路來即可。
三千年前的埃及人也看重荷花,很出乎我的意料。有幾隻石杯和人像像座都刻成荷蓮狀。他們也有獅、豹、獸,可是全把舌頭吐在口外,不知何故。他們那些精細的紋刻大都以塔王和他當時的生活情形為主,是寫實。我記憶裏我們的古物——多數是些禮器——而多數的禮器上刻的是圖案,創意多於寫實了。
埃及好像有用不完的金子,好像中國到處有玉。
他們是金(埃及甚少銀礦,所以塔王墓中僅見銀器一件,是隻荷葉邊的大肚瓶),金是光芒外爍的。我們是玉,玉有五德,玉能防屍身腐敗——玉是中國人的迷信,玉是色德內潤的。
他們是蟑螂、老鷹、響尾蛇。
我們則是玉蟬、金雀、陶鳩與飛馬……
我不是存心在比較,一則則聯想自動地飛上腦際,給我帶來了好些:
“青青的陌生
美好的驚”
木乃伊終於沒能長存,塔王的幽靈已無從回到人間,可是他大概不會遺憾的,因為借著這些精美的藝術,他顯然已是不朽。
羊肉蓋被之隨想
農業社會的人過年吃什麼,我們大都耳熟能詳。但是,遊牧民族不知吃些什麼?如果天天都能吃到烤羊肉,那麼過年也吃烤全羊就不怎麼稀奇吧?
九月時我去了青海、甘肅一帶,在那兒的清真飯館裏吃到一道“羊肉蓋被”,真是好吃。
羊,大概是在一萬年前就被馴養了。它是遊牧民族的活動食物。牧民在草原歇腳,好像也不是為了自己,倒像是為了羊群似的。據說人類成長中最大的一步就是自遊牧生活改變為農居。小麥與水,因此取代了羊群。
《聖經》上把人與上帝的關係一再地用羊和牧羊人來比,因為那個時代是個遊牧的時代,還沒進化到農村生活,用文學的角度來看《聖經》,和用演化的角度來看《聖經》,感受會很不一樣。近來我常想:耶穌也許當時的意思就是要人在定居或遊牧中做個選擇,像今天這個時代也有人叫大家要回到“原始”一點的生活中去的。遊牧起來“不動產”當然是愈少愈好,一切都聽憑天意,沒有個人隻有團體,直到現在教會生活中最接近天主子民條件的不也還是如此嗎?人一開始定居就有了私心,本來大地是屬於上帝的,人跟著羊群吃苦受罪是為了衣食住都必須靠羊所付的代價。要愛自己還是愛上帝,那個抉擇真不容易做。可是眼看種田養牛比跟著羊群逐水草而居省心多了,誰還要“放棄所有跟隨它走”?
在唐魯孫的《中國吃》一書裏讀到北京人吃涮羊肉時,把羊肉的部位分成:黃瓜條(肋條肉),上腦(上腹肉),下腦(下腹肉),磨襠(後腿肉),三叉兒(脖頸肉)。他說:外省人初到北京,甭說吃,一聽這些名詞已經頭暈腦脹了。可不是嗎?我在青海塔兒寺附近的飯店吃羊肉水餃,隻咬了一口就腥得往外吐,陪同者卻吃得不亦樂乎,想來自己到底也是“外省人”之故。不過,唐魯孫是清朝皇族,不知道那些羊身上的“昵稱”是否出自滿文或蒙古文?有趣的是他笑不會吃羊肉的是外省人,殊不知對漢人而言,滿清才是外人。
那道“羊肉蓋被”不知何人發明,每個由絲綢之路旅行回來的人都在談手抓肉或羊肉串什麼的,還沒有人提過它。那道菜有點像歐美國家吃的有肉餡的那種“派”。中間是紅燒羊肉,上麵蓋了一個“鍋盔”(吃牛羊肉泡饃時,沾著湯汁吃的一種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大餅,也有人叫它火燒)。端上來時,隻看見一塊大餅蓋在上頭,把餅挖開了,裏頭的紅燒羊肉還帶餅香,味美好吃,一點都不腥氣。《中國吃》裏還說到,羊群飄翻過多少崇山峻嶺,要喝過多少湖泉清霖,才能沒有羊膻味兒。對於羊肉蓋被中所用的材料究竟是羊身上的哪個部位,我既然沒有半點概念,隻好感謝那位帶領羊群行過千山萬水的牧羊人了。
羊肉蓋被,使我想及遊牧與農居的終於統一。包在麵盒子裏的,總是從前的好日子吧?以前有肉吃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如今每有好日子,我們就想到要吃肉。
天天沒肉吃的時候,逢年過節吃起肉來才香。如今天天大魚大肉都有,過年來談年菜的滋味,大都是從記憶中著眼。但是在這個高科技的工業時代,我們的年菜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