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讀到《胡笳十八拍》的十三拍以後,就會忍不住悲從中來,那母親與愛子活生生被拆散的情景,曆曆如繪:
撫抱胡兒泣下沾衣,一步一遠足難移,魂消影絕恩愛遺,肝腸攪刺人莫我知;
……
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饑,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不暫移;
山高地闊見汝無期,更深夜闌汝來斯,夢中執手一喜一悲,覺後痛我心兮無休時。
郭沫若的五幕曆史劇《蔡文姬》最近有英譯本問世。
郭在序中稱譽《胡笳十八拍》為屈原之後最好的抒情長詩,實在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蔡文姬在史書上始終沒有大家的地位,我原先以為因她是女子之故。據郭言:
“無論在形式和內容上,《胡笳十八拍》那種不羈而雄渾的氣魄,滾滾怒濤一樣不可遏抑的悲憤,絞腸滴血般的痛苦,絕非六朝人乃至隋唐人所能企及,現在單舉第八拍來看……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
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製茲八拍兮擬排憂,
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這把天地神都詛咒了,感情的沸騰,著想的大膽,措詞的強烈,形式的越軌,都是古人所不能接受的。她思想大有無神論的傾向,形式是民間歌謠的體裁,既有傷乎‘溫柔敦厚’的詩教,而又雜以外來影響的胡聲,因而不能登大雅之堂。”
為文姬悲乎?為文壇悲乎?夜讀十八拍,一拍一悲,在神遊了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之後,又歎文姬被淹沒之才,天地悠悠,恍若一夢。
為自己悲?為曆史悲?哪裏是真正的家園?哪裏是真正的愛?
鳥語
年輕的時候,為了講究情調是可以犧牲點別的東西而不心疼的。
譬如:下雨的時候,出去散步,微雨飄在發上、身上、鞋上,心裏覺著瀟灑,絕不會去顧惜衣服是否隻能幹洗、皮鞋是否新買之類的瑣屑細事。
又譬如:剛買了房子,有壁爐、有煙囪,好巴望著天冷啊。天剛一冷下來,就迫不及待要生起火來。爐火熊熊的,有情調嘛!可管不了火著前的烏煙、火旺時的燥熱以及火滅後的爐灰了。
還有,晚飯時點根蠟燭,摸黑吃飯;帶著野餐到百花園裏去,一會兒蜜蜂、螞蟻都同來共餐……
至於,去海濱戲水,把鼻子曬成熱狗狀;或是為了看雲門舞集,卷個鋪蓋去排隊買票之類,與講究某種情調似乎關係不那麼直接,尚可不必類推。
想起年輕,啊,真是連傻氣都有情有調的樣子。
不過,人老了便也會懂得為了別的什麼東西還是犧牲點情調的好。譬如,我家的壁爐與煙囪,多年來已形同虛設。有幾個聖誕節,差一點也忍不住要生起火來,最後還是打消了那點情調之心。原因就是為了煙囪裏頭住著的那一家“鳥人家”。
在康乃爾大學出版的鳥類學季刊上曾經看到過一篇專講煙囪雨燕的文章,所以,我就猜想我那煙囪裏的從未謀麵的鄰居是雨燕吧。那文章裏形容成千隻雨燕黃昏時歸巢的情景——“宛若一縷縷黑煙倒吸回煙囪裏去一樣。”燕子成了輕煙的化身,使我麵對歸鴉數點的天空或聽見煙囪裏一陣唧喳的時候,多得許多額外的詩意。
有時候我也很留心地聽那煙囪裏傳來的鳥聲,想記錄一下,好像研究學問的樣子。可是,文字的無能為力,真叫人泄氣。我不禁想到公冶長那個了不起的鳥類學家,大概也是受了文字的限製,才沒有留下關於鳥語的著作的。
一張圖片抵得上千言,一句鳥聲跟一小節音樂一樣。文字跟照相機和錄音機比起來,真像是一種落伍的“手工藝品”。
近來無事,以翻閱《台灣鳥類彩色圖鑒》自娛。看到張萬福教授所注有關各鳥的鳴聲,非常之精彩。始信手工藝亦有巧拙,事在人為。
譬如:冠羽畫眉的鳴聲是“土米酒、土米酒……”如果想成Pleaseto meetyou——tomeetyou……任誰聽了(或看了)都會莞爾一笑。可是,這種聯想,並不容易。好像一門“翻譯學”。
最約定俗成的例子,要算布穀的鳴聲了。每“穀雨後始鳴,夏至後乃止”的這種鳲鳩,農人們大都稱它勃姑、小姑、步姑,到了讀書人的耳裏,就成了“布穀”,好像催人趕快播種耕種似的。其實,鳥兒們自己邊叫邊忙戀愛、忙成家,非常自顧不暇的。
有幾種鳥,若能把它們放在一起,而聽它們輪流叫的話,一定極有意思。像打電話:
小烏秋:喂、喂、總機——
鸚嘴鴨:嗯嗯——誰呀?
小翼鶇:唏——是啦,是啦,是啦。
黃山雀:是誰——是誰——
有些鳥聲是與我們相熟的聲音類似的,“翻譯”起來倒還不難。像褐色叢樹鶯:像打電報,滴答滴、滴答滴。白耳畫眉:像機關槍又急又快的“嘚嘚嘚……”五色鳥:如和尚誦經時的木魚聲。琉璃鳥:刹車聲“吱——”。
有兩種鳥像人們的笑聲——大笑如“噢——嘿、嘿、嘿”的是白喉笑鶇;輕率的笑“啼、啼、啼、啼——啼、啼”的是金翼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