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麵具與蛇(2)(2 / 3)

人,竟可以是愛藝術超過愛人類的,這是多麼的可怕,難怪佛家要叫人愛到“空”的地步。

我現在才明白,“空”並不等於不愛,因為不愛是更可怕的事。丈夫覺得不可思議地望著我說:“不過是一隻鐲子罷了!”

我想起喬治桑的一段話:

“如果命定我為義務而生,上帝應除去我腦中對詩與藝術的熱愛,以及向往自由的本能,以免使我盡義務如苦刑。如果我命定為藝術與自由而生,他應除去我心中的憐憫、友誼、關懷和不忍傷人之心,以免我總是因此而功敗垂成,前途受阻。”

唉,我一定是上帝做壞了的一件藝術品——腦子裏裝的和心靈裏受的,都讓我多受苦刑。十八拍的還鄉夢

公元前多少年,已經不重要了。

這兩個故事在我的心上,像一對沉重的翅膀,無論如何飛之不去。拍了拍兩翼下的風,寒風習習,因為沉重,早已變為沉痛。飛不起來了嗎?還是我在故意牽牽掛掛,不讓它們飛去?

燈下,我翻著煩瑣的古代曆史,中東老是一片混亂,由古到今。由美索不達米亞到羅馬希臘,沙漠裏的蠻漢,老想侵奪水邊樹下文雅民族的物產;種田蒔花的民族一有機會就要複仇——打來打去——細致愛美的希臘人,連石頭雕刻的俊男胡子都是刮得幹幹淨淨的,怎麼會不痛恨那粗野的波斯人滿身的風沙、滿臉的毛發?

在中國,匈奴、東夷、南蠻、鮮卑……這些名詞不也是厭惡之至、敢怒而不敢言的表示嗎?

人們不是不企盼著和平。和平的代價,可笑的是,不是戰爭就是女人。

女人是祭台上的一塊肉。春祭,雨祭、太陽神、牛鬼蛇神……全喜歡純潔無辜的女孩子。因為純潔,所以容易欺負;因為無辜,所以容易受騙;因為一旦說服不了,容易捆之綁之使之就範?那純美的少女,仿佛都是從容就義的。這樣漂亮的生,這樣漂亮的死,在這不完美的世上,多麼叫人向往令人動容呢?獻祭的愚民們,是在追求著他們在世上所欠缺的東西嗎?還是用那少女來作為他們那一點點可憐的形而上夢想的象征呢?

總之,在巴比倫的時代,一位伊朗的公主被送到伊拉克的皇宮裏,做了以聯姻來消除戰爭的祭品。她做了巴比倫國王Nebuchadrezzar(光念這個名字就夠瞧的)最寵愛的皇後。

春天,她想念娘家院子發芽的樹。她多麼喜歡看見發芽——樹上冒出來的芽,地下破土而出的芽,含苞待放的芽,花落果結的芽……還有鄰家孩子們的小牙。

國王把他國土上的遍地黃金都拿來送給了這個小女人,甚至還用了三十二顆人類的牙齒做了一條項鏈獻上——都沒有用,小女人的心上是樹,綠油油的橄欖樹。

夏天,她想念童年時遊泳戲水歡笑在陽光下的河。她多麼喜歡看見水——閃亮的水,流動的水,當鏡子來照的水,輕輕唱著短歌自娛的水……還有那水一樣的柔情。

國王既心疼又著急,大漠南北一片黃沙滾滾,這裏是連綠洲都沒有的沙漠,哪裏有水?連人們最崇拜的神,想象中都是住在山上的——他們信奉山裏有神,因為水向來與他們最高的想象無緣,用以象征著“山”的他們的廟宇也是用土磚一塊一塊搭起來的,國王問道:

“你們和土做磚的水,哪裏來的?”

“很遠很遠的海邊,很遠很遠的河邊,千萬個奴隸引送來的。”

“你們把磚頭中間挖個洞,給我送些水來給皇後吧。”

秋天,有人送來了一塊挖洞的磚頭,裏麵種了一朵小小的秋葵,皇後笑了。

世界上第一個花盆與花的故事誕生了。

皇後的心正是此刻我在燈下想著寫著編造著這不知是否真實的故事時同一顆歡喜與感傷並存的心。

冬天,國王下令全國動員,紿他心愛的妻,建造一座史無前例的花園——巴比倫的HangingGarden。Hanging是碧綠的藤蔓由土黃的城牆上一株株往下垂懸的意思嗎?Hanging是懸吊在半空中的一樁偉大的愛情事件嗎?Hanging在那裏的究竟是虛幻的美夢,還是一個血肉的花園?

相傳,隻有三畝地的巴比倫花園,變成了沙漠裏的奇跡,曆史上的遺跡——早已了無蹤影,可是,這愛的奇跡,永是我心上那未完的故事,生生不息。

它使我想起古代的中國,中國的東漢,東漢時蔡文姬的故事。

蔡文姬是東漢蔡邕(後與曹操有管鮑之交)的女兒,博學多才,戰亂期間被胡人擄去,在匈奴住了十二年。

這十二年裏,有沒有一個像巴比倫國王那樣有深情的人愛她呢?沒有人說過,她自己的詩文中隻提過一句——胡人寵我兮有二子——想必是胡人的愛情,在漢人眼中亦是粗鄙而魯莽的吧?然而,她畢竟生下了兩個兒子。

在《胡笳十八拍》裏,她寫下她的番邦生活:

冰霜凜凜身苦寒,饑對肉酪不能餐;夜聞隴水聲嗚咽,朝見長城路杳漫。

日暮風悲邊聲四起,不知愁心說向誰是,原野蕭條烽戍萬裏,俗賤老弱少壯為美;

逐有水草安家葺壘,牛羊滿野聚如蜂蟻,草盡水竭羊馬皆徒……流恨兮惡居於此。

在和番的祭壇上,王昭君,甚至文成公主的名氣都比蔡文姬大得多,然而,我獨對文姬倍加偏憐,也許別人以為文姬後來因曹操痛蔡邕無嗣,用重金將她贖回,她的犧牲並不徹底,可是我卻覺得:昭君一生隻斷腸一次;文姬卻斷腸了兩次……一次離鄉,一次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