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我們永恒的麵具……反而無處不可戴之了,一如“千人千麵”。
神父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千真萬確的,縈擾我心許多年,宗教與蛇與麵具,像埋到地窖裏的一壇酒,日子一久,它漸漸成了我回憶裏的收藏品,是看的,不是用來痛飲的。
當年它曾是花邊新聞,算是大紅花邊的那一種,二十多年後的一個晚上,偶聽酒後閑言……(謝謝那些閑話的製造者,要不是這飛短流長,大眾化的日子該有多麼無聊?)
“記得某神父嗎?”
“記得,當然記得,他不是結了婚,去了菲律賓嗎?”
“是啊,最近有人看見他,在菲律賓,一個公用水龍頭的旁邊,身邊站了幾個小蘿卜頭,都是他的孩子。”
“他太太呢?”
“聽說跟人跑了,你知道,在菲律賓有句名言:愛情像冰塊,見熱即化,化了就沒了。”
“幾個孩子?五個?五個都是他的?”
“這有什麼要緊?”
真的,是不是全是他的孩子,有什麼要緊?
人生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要緊的?那一晚,我幾乎失眠。
其實,我隻見遇他一次,因為他曾經是我弟弟的中學校長,弟弟住校,有一次違規,禁足一周末不得回家,爸媽派我去學校看望弟弟,就先見到了校長——他。
他是我所尊敬的一位,從前是的,現在還是,一直都會是我所尊敬的一位神父。
他長得“酷”,天生的吸引力並不能在教規下被掩藏。(宗教的包裝紙,再好,也包不住某種火花,最酷的人,往往是最漏電的人。)
也許,人老了,才合適信教,年輕與宗教,像獵人與獵物,麵具與蛇……除了上帝的愛,人間所愛不過幻影,隻有老人才配說這樣的台詞,我親愛的校長神父,他愛上帝,上帝愛他嗎?女孩子一見了他,就想把他由上帝那裏搶過來。
他終於要求還俗。那個時代,還俗就是叛教。據說,他提出離教時,掉下了眼淚,也許是我過分羅曼蒂克,是的,我對傳聞中的“落淚”細節,非常非常動心。
那個淚眼汪汪中,有許多可寫,啊,年輕時的我是多麼的卑劣,我把他切割了又切割,想把他的痛苦放大了來寫。殘忍啊,文學與宗教的分野不就在此嗎?視死如歸的殘忍,在文學的巧言令色裏,被稱做升華,在理所當然的宗教裏,被稱為墮落,而於祭品本身,蛇咬死的那人,他是戴起麵具去就刑的還是摘了麵具後才去的,有什麼要緊?
“又怎麼樣?在菲律賓,回到原始生活,洗衣、做飯養活被遺棄的自己和孩子們,又怎麼樣?”
不過是個一麵之緣的神父,由於文學發酵,卻可以成為經典(原諒那些作家們殘忍的企圖吧),我漸漸老起來了,漸漸懂得許多故事如同名酒,打開不如珍惜著。
這題目,多好,可以涵蓋所有的迷惑,有如浮士德。
我們可以設想——舞台上,蛇戴著愛情的麵具對那青春貌美的女子說:“我用這張愛情麵具交換你的靈魂吧。”
那純情的女學生(毫不考慮)說:“我願意。”
神父(著急地在一旁)問:“麵具底下,是獸,難道你不知道?”
女孩子說:“知道又有什麼要緊?靈魂我看不見,獸的蠢動我卻有希望馴悍。”
蛇(大笑)得意著說:“有一天,我會讓你看見靈魂的,等你把麵具還我的時候……”
我們還可以設想——舞台上,女學生對神父唱道:
“我可憐的頭腦,已經癲狂
我可憐的精神,已破碎零星
我失去安寧,心裏苦悶
我臨窗,為的是把你來盼
我出門,莫不是想與你相逢
我的心意,急欲將你追尋
啊,你的步伐多麼豪邁
你的風采多麼英俊
你的微笑多麼溫雅
你的眼神多麼雄勁
你講話的音調宛如魔泉的流聲
還有,還有你微妙的握手……
我失去安寧,心裏苦悶
恨不能將你擁抱
若是我能給你痛苦的一吻
就是在親吻中殞命
我也甘心情願”
神父對蛇(戴上神的麵具)說道:
“一邊是那迷人肉體的呼喚
一邊是我怯懦的善靈
父啊/呼你不應
為何丟我在這深山穀底
天堂難道不是為了地獄才有
拯救難道不是你派給我的天職
我身邊的人兒不得救援
天堂地獄又有何意義
親愛的女人!請把麵具還給那蛇
讓我來為你舍身
用我的靈魂抵押!”
舞台下,我倒是真的去了一趟菲律賓,滿街地搜索:從椰子樹,到太平洋,一條被戲稱為“黑龍江”的肮髒的水溝從破落的唐人街裏穿過,像豪華的馬尼拉一條割之不去的盲腸,時時在我身上作痛,在一間曆史古跡似的美麗的教堂門口,一對情侶在結婚,白紗與鮮花都是老套,唯獨教堂裏隻亮了三分之一的電燈,我問朋友:“為什麼結婚要在這麼暗的光線裏舉行?是為情調?”朋友說:“什麼情調,可憐這家人窮——教堂看你奉獻的錢有多少,就亮多少燈。”
我心上一驚,深深地震動,不能明白宗教為什麼也是可以腐化的。十字軍東征,帶給東方的難道是文明的黑暗?我忽然想起我那舞台上的神父——他跟蛇要來的麵具,正是那少女為他還給了蛇的。好像我們一生,選擇隻有兩樣:同樣的麵具,不再同樣的心;或者,同樣的心,不同樣的麵具,至於愛情,靈魂……也不見得要看清了,才能偉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