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麵具與蛇(1)(1 / 3)

麵具與蛇,孰先孰後?

在《文明的軌跡》一書中,讀到馬王堆一號西漢墓裏,有個棺材上有一幅漆畫,非常有趣,據說可能是中國最早的連環圖畫,它是由連續五個畫幅組成。

1.一隻白鶴低頭伸頸,尋找毒蛇。

2.它發現了一條正蜿蜒前行的蛇。

3.白鶴將蛇捉住銜送“土伯”。

4.土伯一手執蛇張口欲吞。

5.土伯吞蛇後高興地舞蹈。

所謂的“土伯”,是一個獸首人身的“神怪”——考古學家說是驅鬼去邪的神,是想象出來的。但我卻覺得他像是一個戴著麵具的巫師,也許不是想象出來的?

用麵具轉化人的角色,其實是一種經濟實惠的發明。平劇上隨演隨畫,好像用完就丟的麵具,顯得浪費而文明。印第安人的彩繪紋麵或山地人的刺青,一生能洗心而不能“革麵”,也怪痛苦的。道師、法師,素麵相見,說服力到底弱些。

在故宮博物館,還可看到漢人死後用金縷玉衣來保護屍身,而臉就不去保護——怎麼沒想到麵具呢?是不是古代的埃及人比我們聰明。

麵具,在非洲是一種階級與職業的象征。特定的人戴特定的麵具。法官和律師,如果帶個麵具去上班,想來可笑,但如今在非洲法庭上,大黑的腦袋上戴頂雪白的假發帽,除了表示他們不是普通人之外,跟麵具的荒謬性似乎相去不遠。

蛇的形象,在這連環圖中,據說是邪鬼的化身,推想楚地潮濕多蛇,古人怕蛇入墓穴鑽毀屍體,因此求助於土伯來驅蛇。

西漢距今兩千多年,但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方,蛇卻不見得是邪惡的,他們常尊蛇為“死神”。在瑪雅文明中,印第安人還尊蛇為聖,更把蛇身配上鳥翼,當它天神來崇拜,還說它雙顎一張就能孵化出其他的生物。跟中國的龍,其想象同出一轍。

龍蛇雖然難分,神與魔卻分得斬釘截鐵,有點不可思議。需要是發明之母,戴麵具者,因此成為“新階級”——介於神人之間,可是,中國人好像在地獄裏邊才有“牛鬼蛇神”的需要,卻使我覺得特別有趣。

下地獄的人,才需要“麵具人”來發返人間?上天堂帶路的“天使”就不用麵具了?

法師戴上麵具,不再代表人,吸血鬼得穿件大鬥篷,美國超人不就是蝙蝠俠嗎?神性,不論中外古今,好像充其量也隻能由“非人非獸”來反證而已。

“土伯”與蛇的關係,變得如此曖昧,一個是“非人”,一個是“非獸”,舉行著類似祭典的儀式,實在大大超越了“現實”的範疇,論想象力之豐美,古之天才,今人未必能及。

麵具的尊嚴

文章寫到這兒,看看實在生硬,就打住了。

人到中年的悲哀,不是別的,而是開始懷疑:人是生命經驗的創造者,還是行為法則的奴隸?感情都在懷疑中一一戴上了理性的假麵。

土伯把蛇吃了,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然而,這是棺材上的畫呢,別忘了,底下還躺著一個死了的人。

土伯可以吃蛇,終究是吃不了死亡的,這圖,也許是考古家的喜劇,文學家的啞劇,但在我心上它始終代表著某種偉大的失敗。

我還是不能忘懷這個“小說”似的題目。

用旁觀的心情來看所有的人生,其實都逃不出這個主題,世上的蛇,無處不在,人受夠了做人的極限,恨不得一戴上麵具可以重新來過。

在麵具之下,人身人形好像變成了一種暫時的“狀態”,因為是暫時的,所以死亡奪走的就不會是全部的,隻要不是全部,就還有希望……

(麵具如果象征一種渺茫的希望,那就難怪地獄裏邊才有牛鬼蛇神那樣的麵具人出現,天堂裏就不必了。)

意大利的麵具盒子

那時侯,在威尼斯,下著微雨,冬天的寒意,盡在雨中。

導遊小姐分發了傘,五顏六色的,一排走過小橋,上麵是水,下麵也是水,威尼斯留給我的印象,全部變成漂浮的。

浪漫的敢多拉泊在水邊人家的牆腳下,蚱蜢空舟,淋著觀光淡季的輕愁,歌聲不聞,隻躺下一點點顏色——意大利國旗的顏色。細雨濕流光,雨中的色彩,哪靠得住?在威尼斯,鉛華是洗不盡的,它們早已溶入水裏。水麵漂浮著破碎的風華。

在那些半圓形石砌的拱橋兩側,一家又一家的商店裏,除了皮貨與玻璃品用以招徠觀光客外,幾乎每家還出售麵具——紙做的、皮製的、石膏打模子的;胸針、盒子、牆上裝飾品等等,不一而足。

滿掛著麵具的牆,叫人想起墓地墳場,卻又帶點兒戲劇性的喜氣與嘲諷意味,我忍不住問:

“為什麼你們這兒麵具變成觀光禮品呢?是因為歌劇的影響嗎?”

答曰:“古時候我們這裏的議會開會時,議員們都是戴麵具出席的。”

我又問:“為什麼呢?難道要告密整人又怕事後被暗殺,隻好發明麵具來躲?還是純為愛好藝術?”

他們的笑而不答,弄得我益發為麵具著迷。

意大利人愛歌劇,愛麵具,以至於把現實人生給斷送了也說不定。你看,街上那些時時想向觀光客們下手的巧取豪奪的小偷扒手,不正戴著麵具“上班”嗎?他們並不捉蛇,卻捉弄人。

我終於還是買了一個麵具盒子。

盒蓋是張麵具,很美的女臉,眼睛是兩個長圓形的空洞,好像沒有靈魂,打開來是幹淨的白……可惜,它並不意味著不會受傷,一失手,麵具也是會碎的。那一次的歐洲旅行,使我對意大利人另眼相看,他們的靈魂像麵具上的兩個眼洞,用古典來填補?用打碎來重塑?他們舍不得的麵具,變成他們的累贅,以文化美容而言,中國是比他們幸運的,因為中國人寧取刺青,唾棄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