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帶隻杯子出門(9)(1 / 2)

班帕斯地獄是加州來森(Lassen)火山公園裏的一景。來森火山公園在舊金山北邊二三百英裏路遠的地方,是個國立公園,風景殊麗。我們八月底去時,山路兩旁仍有未融化的餘雪,給那幽林深澗增多了一份奇趣。

雪,真正是氣象上的一種最最美麗的錯誤了。它原來應常是雨,卻下成了白色的魔術。在冬天,它殺菌,不作一聲。在夏天,它亦靜悄悄躲在山裏,給蹊徑平添了說不出的虛靈之氣。用它仿佛可以來解說一種冷然的愛。

然而,地獄卻又仿佛是熱到要爆炸開來的不可思議的抗拒。真是異哉此景,班帕斯那兒由地底噴湧而出的滾燙的泥漿與附近雪白靜默的冰雪,對映並存,令人吃驚。

我們的地心是滾燙的,而我們想象中的地獄卻是陰濕森冷的。而這兩樣極端的感覺,在班帕斯地獄,竟可以合而為一,我百思莫解。

旅行回來,我偶讀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集,其中有一篇大部分都在描寫地獄裏的情形,那小說叫《杜子春》(是由我們中國的傳說脫胎而來的)。

杜子春由於有神仙相助,兩度成為巨富,因揮霍無度,又兩度成為赤貧。在這暴富與赤貧之間,他看穿了人世的炎涼,因此到峨眉山去求老神仙收他為徒,立意修仙。老神仙為考驗考驗他,有一天留他一個人在山中,臨走時吩咐道:“無論碰到什麼情況,即使是要丟棄生命也不可以開口說話。”

杜子春果然遵命,不發一聲,最後竟真的丟了性命。於是,“他的靈魂像一片落葉般被一陣陰風吹落地獄底下去。”……(以下原文照錄)

如同眾所皆知,地獄裏除了刀山和血池之外,還有火焰之穀的焦熱地獄和冰海的極寒地獄,並列在黝黑的天空下。群鬼們把杜子春朝著那些地方一次次地拋下去了。所以杜子春可憐地被劍刺穿胸膛,被火焰燒焦了臉,被拔掉舌頭,被剝掉皮,被鐵杵搗錘,被放在油鍋裏炸,被毒蛇吞噬腦漿,被熊鷹啄食眼睛——如果一一數著他遭遇的痛苦,是沒有限度的,他受到了所有的痛苦。雖然如此,杜子春還是倔強地咬緊牙根,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使群鬼們驚奇發愣了。於是又一次飛過夜一般的天空來到森羅殿之前,像方才一樣把杜子春押在台階下,向殿堂上的閻羅王齊聲奏道:

“這個罪人無論怎樣都不願說話。”

閻羅王蹙眉思索片刻,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向一旁說了:

“這個男子的父母一定是落在畜生道上,馬上把他們押到這邊來。”

小鬼即時乘著風飛往地獄的天空上去,旋即流星一般地驅逐著兩匹獸,一下又落到森羅殿之前。杜子春看見這獸,大大地吃驚了。雖然那是兩匹形影可憐的瘦馬,那臉孔是夢中也不能忘記的,死去了的父母親呀。

“喂,你為什麼坐在峨眉山上,快毫無隱諱地說出來,否則的話,這一次就要讓你的父母親嚐嚐厲害了。”

杜子春這樣被嚇唬著,還是沒有回答。

“這個不孝子!你想隻要你好,父母親痛苦著,也無所謂嗎?”

閻羅王差不多用森羅殿要崩塌下來的聲音嚷出來了。

“打,小鬼們。把兩匹畜生打個肉爛骨碎!”

群鬼們說一聲“是”,執著鐵鞭站起來,毫不容情地從四麵八方把兩匹馬打倒了。鞭子“嘶”“嘶”地鳴響著,如雨一般地落下,打破了馬的皮肉。馬——變成了畜生的父母親,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眼裏滲透著血淚,慘不忍睹地嘶鳴著。

“怎麼樣?你還不說出來嗎?”

閻羅王讓群鬼們暫時放下鞭子,又一次催促杜子春回答。這時兩匹馬已經肉裂骨碎,一息奄奄地倒臥在台階之前。

杜子春拚命地想著鐵冠子的話,緊閉著眼睛。這時他的耳朵傳來幽微的、差不多不能說是聲音的聲音。

“不要煩惱。不管我們變得怎樣,隻要你能幸福,那就好了。不管大王怎樣說,你不願說的,就沉默著吧。”

那確實是親切的母親的聲音呀。杜子春不覺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一匹馬無力地倒在地上,悲哀地深深地凝望著他的臉。母親就是在這樣的痛苦裏,還依然眷顧著兒子的心。對於被鬼們的鞭打,沒有一絲怨懟之情。這個和你變成大富翁便阿諛你,變成不名一文的窮光蛋便不理睬的世人比起來,是多麼難得的溫情,多麼堅毅的決心嗬!杜子春忘記老人的警戒,像滾動著一般地走了上去,雙手環抱著瀕死的馬的脖子,淚流涔涔地喊了一聲:“媽!”……

讀到這裏,我兩眼濕熱,遂了然滾燙的至情與陰暗的地獄是可以並存的,不足為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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