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要降得早些或者晚些,對我都將不再成為威脅。年年的雪花,並沒有能埋掉某種呼喚。你聽,在我們有肉的房間裏,那一聲一聲親切的覺醒,不是反而更為清晰可聞了嗎?
女兒入學時
家裏若是沒有孩子,我不知道日曆會有多大的用處。若有孩子,就要看見“九月”那一頁日子上滿是金星了。九月四號老大注冊,一顆星。九月十日老二報到,一顆星。連帶著九月附近的圈圈點點,也相當熱鬧:別忘了買鞋,一個三角。買午餐飯盒子,紅筆圈子。返校大廉價……
暑假終於過了,一個出軌的火車在一陣混亂之後又重回軌道。一麵是對秩序的懷念,一麵又是對浪漫的歉意,這是我們從前入學前的心情。我現在還能記起我大姐在開學前一天用把破牙刷沾著些白粉膏在那兒細細地“粉刷”我們的白球鞋的情形。眨眼之間,該我伺候我自己的孩子上學了。
大女兒自從收到入學通知之後,每天早上睜眼便問:
“九月四號還有多久?”
“還有十天。”
“十天是幾天?久的還是不久的?”
要不然就是聽著台灣兒童唱片上的那首開學歌:
啦啦啦,真高興,
排著隊伍上學校。
今天起我們都是一年級。
她笑得合不攏嘴,提拎著那個新買的飯盒。我則比她更為興奮,好像放開孩子的小手看她搖擺著舉第一個步子時一樣。
父母總是時時在吃驚著孩子們的成長,孩子們則總是不耐煩於等待。所以他們是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而我們還老是要在後麵受提心吊膽的煎熬——既是心疼的又是欣慰的。
小女兒被大學教育係附設的托兒研究所選中可以上三歲實驗班,也是樂不可支。並且,像是忽然間懂了許多事情,不再纏膝繞腿地膩著我了,不再時常自稱是家中的小貝貝了。好像獨立不獨立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她開始搶著要做自己的事情,甚至於不是自己事情的事情。她現在可振振有詞了:
“我都這麼大了!”
真是,日出日落都有一定的時刻呢,家長們最多餘的就是著急孩子還不快點長大了。
每個孩子都像是他們父母的“最光榮的集錦”——一本語語有出處的著作。我的大女兒是本抒情詩集,小女兒是《戰爭與和平》。兩個都是我“內心秘密的要求”,兩個都是我百讀不厭的,雖然到目前為止還隻能讀到“序言”。
我都興奮得快要失眠了,我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兩個孩子穿上小鞋小襪,提著小書包,對我揮揮手——媽媽再見——不帶走一片雲彩。去找她們自己的太陽去了。去寫她們自己的創作去了。而我呢?隻消倚門而立盡量不讓自己得意的微笑把臉上歲月的紋路加深就行了。
忘記自己
開長途車上班的人,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在收音機裏偶然聽到一首好歌。
裏爾克說:“音樂是有侵略性的,很容易變成它的俘虜。”在藝術的世界裏,此言實無虛誇之嫌。
除了想象,藝術所訴諸我們感官的形式,如:文字、色彩、語言、線條、建築、攝影、戲劇等等,好像都是凝固的,隻有音樂——它隨時隨地是流動的,所以可以自在如水,處處留情。
現在的音響設備又好又不貴,女兒跟我合買汽車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在乎,唯獨堅持要個好音響。如今,車裏到處都是她的錄音帶,我的古典音樂,時常不知所終,最後還是得仰賴收音機。
聽收音機裏的音樂,像靠天賞飯,難聽好聽,喜不喜歡,都做不得主,人果真有“奴性”?有時,偶然聽見一連串的好音樂,一天都是美的,竟比放自己現成的錄音帶快樂得多。
今天上班時,聽到一首甚為優美的鋼琴獨奏,作曲者名:塞尚。一曲未了,已經到了,我遲遲不忍熄火。
下了車,我一直在想:塞尚,哪個塞尚呢?畫家裏頭,不也有個畫蘋果畫風景的塞尚嗎?把黑鍵白鍵撩撥得有如一條印象派似的小河,惹動我欲飛的情思,我感激,我十分感激,管不了塞尚不塞尚了。
說實話,一般人欣賞的音樂,通常都是無名無姓,不是人人關心曲子的作者的。而且,越是屬於大眾的,似乎越要喪失姓名,想想,《結婚進行曲》是誰作的呢?《生日快樂》又是誰寫的?
那些愛藝術的人,如果不能愛到忘記自己的地步,想必是不容易堅持到底的。因為大抵搞藝術的人,都希望自己與眾不同;最大的不同也許是別人會腐朽,自己卻可以借藝術之名而不朽。
等到連不朽亦無可信仰時,對藝術是否真愛就不難看出了;愛,就是忘記自己。真的,藝術令人忘俗;要忘記自己又何嚐不是藝術呢?
從來沒這麼愉快地感謝過我奴性的耳朵,我在如塞尚筆觸的天空下,踏著音符似的步履,向我日日不能免的生活中走去,去努力尋找……尋找“忘記”。
地獄的景觀
我們從沒有去過地獄,當然的。可是,百年前有一個叫班帕斯的人來到這裏,竟覺得這兒便是地獄。而百年後,我們去那裏旅行,一見了班帕斯地獄——BumpassHell,竟亦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