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帶隻杯子出門(8)(2 / 3)

遊行的人不停地向街上的觀眾扔擲禮物,像是善意的賄賂。有印著廣告的傳單,有印著“自由日”的紀念鎳幣,還有一件件印著他們旗號的恤衫。我女兒悄悄拉我一把:

“媽媽,千萬別去撿那些恤衫,撿來了我也不敢穿上。”我忍不住跟她笑成一團。

秋喚

鎖了空屋,跟朋友去郊野采花。目的是想找些枯枝殘梗回來,好給孩子們玩“著色遊戲”。我的朋友臨時想到:把她的“寵兒”也一並帶著。

車子沿尼加拉河不辨東西地開著。其實,我的朋友很清楚方向的,我說不辨西東,隻是為著詩意。因為秋雲秋水使我秋意滿懷,我的心簡直不能由路邊閃閃而過的那些秋景裏分一點出來去想別的。那隻黑色的小獵犬也在專心專意望著窗外,像個喜歡遠足的孩子。

我們在一個工廠附近停下。四野無人,隻有工廠高高的煙囪在冒著黑煙,風一吹,黑煙像宣紙上染的水墨一般四處逃散,把藍天白雲弄髒了一角,使我想起女兒蜜糖的小汙手,總是這裏那裏給白牆上裝點些印象。要是你愛得夠多,就不會嫌那討厭。我真是反而為這張郊野的圖畫裏那一角汙染而有點欣喜呢。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我喜歡一切的事物裏那一點小小的缺陷,因為正是有了它,我心中的完美才能存在。(這樣悲觀的樂觀!)

下了車,隻見到處是衰草敗絮,好像秋已走過。城裏的季節是遲鈍的,隻有在無人的地方,似乎才能“感覺著”四季換哨的腳步。我愛這針尖一般的感覺。

芒草已經花白了頭發,瘦瘦高高地立在秋陽之下。如果它們是鶴,那些雞群,便應該是各色的紫苑了。那些袖珍得像耳墜一般的菊狀小花,這裏那裏一叢叢地開著,遠看真像亂草,近觀卻覺一朵朵惹人憐愛。紫苑還是我在字典上查來的名字,起先我隻知道它們叫Aster。有雪白的、粉紅的、淡紫的。我滿滿地采了一大把。我的朋友告訴我:

“這本來是英國人種在庭園裏的花,後來才逃到野外變成了野草。”

她用了一個“逃”字,使我覺得分外有趣。我不禁用鼻子去親一親我手上的小花,一點也不香。別人說:家花哪有野花香。其實,依我看野花少有香的,若有些香息,便也要被人搬入了庭園吧?我嗅過的野花大都覺得氣息很怪,不十分“可”我們的鼻子。我把那個“逃”字想進了我們的那句家野之分的成語裏去,便有了故事,我說:

“我們中國人有句話說庭園裏的花總比不上野外的——我現在才知道是出於感情的而非由於理智。大概,對庭花之愛是責任的,而對野花之愛卻是自由的吧。你看,我們每年給那些玫瑰剪枝、施肥,要它照我們的意思生長,到頭來它的既香且美都仿佛是應該了似的。而這些野花,什麼也沒要求過,卻也那麼可愛地開著,怎不令人生情?我想,那屬於野花的愛情是摻雜了我們內裏要求自由的向往和一份沒有負責的歉疚,才有了香味的吧?越複雜的感情越顯得迷人,是不是?我們這些現代人!”

我的朋友習慣了我的“童言”,她似乎不在聽我說,隻管望著那隻急欲鑽入深草裏去的小狗。可憐的狗兒被皮帶勒得脖子要斷了似的,還在拚命似地把鼻子往前伸。那荒野之中,仿佛有種聲音,在喚它前去。

“我真希望能放開皮帶。但是,我怕它不會再回來。”我的朋友說。

那一望無際的秋天的郊原,有兩條廢棄不用了的鐵軌,蜿蜒著向天邊走去。空曠,使我們感到渺小,使我們感到沒有壓力的壓力,那鐵軌交叉的前方,使我們想奔過去,沒命似地奔過去。

我自願替朋友牽狗,我讓它拖著我狂奔,皮圈套在我的肘上勒出了一條紅痕。那原始的力量如此驚人,竟千百倍勝於它平日所受的教養。

沿著鐵軌跑了一陣,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它。秋風吹在我微汗的身上,使我清醒,那原野的呼喚——放開它,放開它——是一種太美、太誘人的試探,然而,代價也太高。

我想起《人子》書裏那篇“鷂鷹”的故事。養鷹的孩子在放鷹時的痛苦,鷹飛後找不著原路回來的痛苦。我真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不是就是叫人不痛快的?

朋友已經剪了很多花草。有milkweed炸裂成蝴蝶一般的果實。有深咖啡巧克力糖一樣顏色的貓尾草。有山茱萸暗紅的葉下黃豆一般大小的雪白的漿果。有安皇後的花邊,粉粉白白,像孩子們用的痱子粉飄灑到地毯上去一般。金黃的向日花,密生著刺的薊草、翠菊、藿香以及不知名的野生植物,堆滿了車後裝東西的地方。

小狗和我都累了。它趴在我腿上,耳朵垂著,眼皮半合著,溫煦的秋陽由車窗射進來,照在它黑得發亮的身上,我輕撫著它,像撫慰它拒絕了原野的呼喚的感傷。

也許它並沒有特殊的感覺。我隻是想到左拉寫過的一個小說:《貓的天國》,那隻離家出走、備嚐自由的艱辛的肥貓,最後在回到主人那裏挨了一頓打之後所作的調侃:

“真正的幸福,所謂天國也者,那就是挨打和被關在一間有肉吃的房子裏吧。”

捧著一大堆的野花和滿心的秋意,我又回到了空屋。我在門口站立了一陣,心情很美。我和我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