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最重要的東西,其實是書。大概跟日光、空氣和水在我們日常生活裏的地位一樣,正因為是那樣理所當然的重要,反而並不覺得它的存在了。
我書房裏的書,幾成書災:它開始“無處不在”的時候,自然便侵略到客廳去了。
在我的天性裏,斬釘截鐵式的因子甚少。所以,我寫作的地盤,常常兼及書桌、餐桌、辦公桌,無法“特定”。而書房裏的書什麼時候走入客廳,客廳裏的花何時跟進了書房,我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最近到舊金山狄揚亞洲藝術館去看家鄉台灣來的“中國古典插花藝術”展覽。其中一景是一間書房,桌上攤著書法字畫,牆上掛著一把七弦古琴,書桌左邊插著古典瓶花,雅麗之至。
書房裏有花,象征著一種精神上浪漫的要求。我不在乎我的紙筆墨硯被計算機取代,但是書房裏的花,我願它永遠都在。
讀書最苦是枯寂。如果案頭有些植物,非但可以醒目,有時尚可以活潑心境。書房中最宜放置盆栽。所謂“長盆栽翠綠,宣石作峰巒”——案頭的山水,可把大自然的氣息濃縮於方寸之間。
我種了一棵小小的榆樹,它真是一個偉大的奇跡。舊金山的天氣向來是冬不冬、夏不夏,一年四季沒有什麼差別。可是,在我那榆樹盆栽的身上,卻固執地讓四季分明。
頭一個冬天,我看它葉子落盡,一身枯骨,還以為好好一株活樹被我養死了,趕緊挪到室外,期盼它跟別的植物可以“相濡以沬”而得以回複生機。
凡有生命的東西,都需要有愛才能成全其生長的意義與目的。那棵榆樹,到了春天一點一點冒出新綠來的時候,我真是快樂極了,好像那點點“春天的意思”全是為了報答我的愛與耐心的緣故。
盆栽是有脾氣的。頂天立地的大樹,你要它在寸土淺盆之中安分,怎能沒有痛苦的掙紮與委屈?它的脾氣、你的侍候,竟變成了種種愛的試探與實驗。有時從書上抬起枯澀的雙眼,看到我那綠意盎然的盆栽,忍不住想跟它說:“我也有我的委屈與掙紮呀。你是安身立命的不悅,我卻是沒有根的悵惘。”
盆栽並不適於長久待在室內。捧出捧進,有時惱人。瓶花便沒有此病。
書房裏的花,最好清雅而簡單。多不如少,豔不如柔,香不如淡,我想。也許說的隻是我自己所喜歡的風格。
《浮生六記》、《瓶史》都提到過折花插瓶的藝術。不過,古代花瓶不過銅瓶、瓷瓶而已,都沒有現代的玻璃瓶可愛。
我特別喜歡裝著半滿清水的玻璃瓶,透明爽淨,花莖在水裏一清二楚。有時從外頭隨手折來的籬花,摘時因為沒帶剪刀,離枝的花梗上糾糾纏纏斷得很不整齊的“傷口”都可以看得十分真切,水中猶有不忍,玻璃它從不去遮掩。
折花的壽命總是很短。短也有短的好處,可以時時換新,不致日久生厭。瓶花之死,正是我們“活變”的開始——似乎又隱含著某種啟示。
在書房裏,啟示是愈多愈好。雖然易謝,瓶花至少也是有生趣的。有一次看見一隻青色的小蜘蛛,在粉紅的花瓣上彳亍,長腿細織的腰身,好像著泳裝的模特兒正在鏡頭前擺著姿態,而我即刻變成了那個抓住剎那的攝影師。Beautyseenisneverlost——真的,那影像至今不忘。有的花枝,在水裏插久了,還會自動生出白須須的根來。文學跟瓶花也有點相像之處:有的美,有的靜;有的易逝,有的卻能生根。
書房裏的花,在我,是朋友,不是裝飾。
其實,所有書房裏的東西,難道不都應該如此嗎?裝飾,為了悅人。在這個人人戴著麵具你爭我奪的工業時代,讓我們留給自己一方不必取悅於人、純淨一些的天地——譬如書房吧。
人性的條件
最近在《舊金山紀事報》上看到一篇文章:
作者說他太太手術住院,半夜想上廁所,按了很久的鈴也沒人理睬。她就忍痛慢慢摸下床來,又慢慢摸到走道上的洗手間去,回來時因已筋疲力盡,摸不回自己的床位去,就在離洗手間最近一張空床位上躺下。因為麻醉藥的緣故,一睡就睡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清晨時分,吃藥的時間到了,幾位護士到處找都找不到她,就打電話給作者。作者趕到醫院裏去,花了兩小時,總算找到了他太太,把太太搖醒,解釋了一番,送回原床。荒謬的倒不是這故事的本身,而是滿院的醫生、護士憤怒地責罵他的太太——那個痛苦的病人。而一再道歉的卻是病人的先生。這還不算,到作者離開醫院時,走到門口,卻看見兩位護士拿著給精神病人穿的緊身刑衣往他太太房裏去。他趕上去問:做什麼的?她們說:不能再浪費時間在這樣的病人身上。作者說:你們如果敢碰我太太一下,我立刻打電話找律師。
當然,那文章主要是在評論當代醫療製度的病態,說我們的醫藥錢都付給了保險公司,保險公司則付給了現代高度技術發展下的儀器設備。這樣的製度把以前醫生跟病人之間的“親密關係”都破壞了。於是,醫院變成了販售高技術的地方,我們變成了購買最新知識的顧客,而律師則成了惡意的監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