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帶隻杯子出門(6)(2 / 3)

也許,雨樹下雨後才有詩意;而琥珀樹,要到秋天才能“迷眼流金”。它們的確“聰明”,因為它們並不為了人類所賦予的名號而生,也不靠人類錯綜複雜的愛憎而活。

自然,是一種“反占有”。約翰·柏格說得對。我想,雨樹的魅力,隻存在於被人羨慕的快樂中吧。

葉落

季節到了,葉子便辭枝而去,落了一地。有的枯過,有的縮過,有的病過;但是,也有的卻像金箔一般美麗。不是所有的結束都麵目全非。

一葉葉無聲的安息,像一頁頁沾滿秋天的顏彩寫就的詩篇,隨風翻過。不是所有的死亡我們都能讀得懂。

如果葉子不落,它永遠隻在一棵樹上。一旦隨風躺下,它才能成為泥土、成為大氣、成為無處不在的自由——真正被釋放了。倘若我們可以選擇,我想,也不是人人都願意不落。

母親的墓上,剛剛植下一排守墓的常青樹。秋葉紛飛的季節,有的結束了,有的卻才開始。請原諒我,母親,我曾在您的墓前,將那原本輕柔安靜的死亡哭成不堪……

也許,當我們的寂寞,由綠轉黃,變成無邊的寂靜時,便是我們的季節到了。願我們也能像葉子一樣無怨無哀,悄悄落下。更願我們有足夠的智能,能清楚地預知季節的來臨。

太陽底下搖滾樂

這是星期天。八月溫煦的禮拜天。

坐在舊金山一個靠海的地方,我不期然地參與了一場露天的音樂會。

台上是搖滾的歌手,一聲聲嘶吼的愛,猛力敲打在眾人的耳鼓上。除去了愛,這世界將是一片荒蕪。快樂的愛、失望的愛,痛苦的愛、淒楚的愛,失而複得的愛、得而複失的愛,迷離的愛、恨與罪過的愛……搖滾樂的世界,除去了愛,也將是一片荒蕪。然而,那無限的愛,在這有限的音樂裏,顯得多麼的局促、多麼的無能為力。怎麼能夠不怒吼般地嘶叫起來?怎麼能夠還慢悠悠提琴月光似的安詳?交響樂屬於無驚的歲月。搖滾樂則是屬於那些跟在時代巨輪後頭,一路吃著灰塵,一路又不甘心地咆哮著的一群。

台下紛紛的青年與少女,夾雜著心中依舊年少的白發與紅顏,恨不得一把抓住一個愛。這愛,或許隻是理念上的愛,可以與人無關。是的,我們愛我們的情人,愛我們的妻子兒女,愛我們的國家,目之所及,力之所逮我都要去愛。然而,誰來愛我?神以外,我們有沒有其他共通的愛呢?有的,就是現在,此地此刻,這音樂會,會場裏的群眾以及那傳播著無信仰的愛的音樂。用我蒲柳似的腰身,作蛇般的扭曲,讓宇宙縮小,讓家園變成無形,讓我在我那無著無落的愛裏先找到我自己;忘形的音樂裏,一個個孤獨的遊離的我。

這是另一種教堂。無神,並且露天。

每一個人都仿佛是擠在“愚人船”上的旅人,在心上狂喊著:愛我吧,不論我是否可愛;愛我吧,不論我愛不愛你;愛我吧,不論這世上是否真有愛的存在……

“這是我的絕望,你們大家拿去吃。這是我的希望,你們大家拿去喝。”基督,請原諒。我們並不缺乏獻身的血肉,我們隻是看管不了我們的靈魂。

平安的人在地上享受主愛。主愛的人卻不一定得以享受平安。我羞慚地歡喜著,因為偷偷享受了一個平安的個人主義的音樂會。

扇子

記得報上曾刊登大鵬劇團演出《紅娘》國劇,有張大千先生給女主角畫扇題字之雅事,並附有女主角和她的團扇的新聞圖片——當然,現在那麵“團扇”比人麵可值錢多了。

提起團扇,據記載,明以前唯妓女用折扇(可收可開之扇),良家婦女皆用團扇。

我有一本月曆,用了六張扇麵畫作圖,張張都不是畫在團扇上的。雖然全是清以後的作品,可是我仍然不免想到:不知道曆來所傳下的團扇畫會不會比折扇畫少得多?仿佛文人是不大給良家婦女的扇子塗鴉的——後來把扇子當做畫材,自是例外。

不過,無論如何,女人放棄了團扇與折扇之分界,是相當聰明的。

其實我對於扇子的特殊敏感,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拿“秋扇見捐”來譬喻遭遺棄,大概要收到箱子裏去的扇子大抵總是團扇吧?折扇一折起來也就罷了,隻有團扇真是擺來擺去都是一麵扇子,冬天看起來哪有不礙眼的呢!

再想到,扇子本是多麼Personal的東西,成了藝術品之後,竟變成大家的了。仔細想想,其間還不無哲思呢。

無字的書

通常,我們說看書,多半是說看那文字組成的書。可是,有些書真不是文字能寫出來的,譬如美術專集、畫冊、攝影選粹之類,卻少有人談及。

最近我偶爾翻到一本黑白攝影集,書名是《論讀》(OnReading),書裏麵是各種各類的人,在各種各類的地方,讀著各種各類的書的各種各類的樣子。所有的色彩隻有兩種:黑、白,卻把一個“讀”的世界,“讀”到了不能意想的地步。這本書,真是比彩色的更其多彩,比許多有字的書更其多姿。

圖書館、校園、街上、樹下,等人、候車的時候,這些平凡人循規蹈矩地“讀”,在這裏統統變成了一種特殊的美麗,要叫人忍不住對“讀”生羨。

歐洲人的讀,日本女尼的讀,教皇在聖堂裏的讀,平民在屋頂陽台上的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