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本故事,在一步一歎的黃昏漫談中,它便是我神遊的開場白。
每一個名字,都似曾相識。暮色中,還能分清生前或身後,需要極大的意誌力。
殘破的石碑,依稀的字,我和非我的界限,靈與肉的分野……一一混沌到逐漸失去顏色、逐漸蒼茫、逐漸寒冷的黎明的胎中。
什麼是升華呢?什麼是熄滅呢?
有一次,我夢見跟朋友在一片斷瓦殘垣的墓地裏走著。
荒草,異常的青綠。幾株小葉菩提,乖乖地立在不知通往何處的小徑旁。一隻白尾棕毛的野兔跳來跳去,我們因為追它,笑得不知死活。
完全不知死活,有時候,在我們最愚蠢最快樂最不清醒的時候。我們所追求的人生的高度與深度,難道就正是這完全忘卻了死活的那一瞬間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朋友忽然想起了一段“空城計”來唱。
空城是一種計謀。死亡是一種計謀。
墳墓與空城,兩種意象,在我醒後空虛的心裏交纏不去。
又是黎明。孔明的勝利也許隻因為他不知死活的愚昧吧?死亡是空呢,是實呢?我們又該如何計謀呢?
我躺在床上,努力告訴自己:這是黎明,不是傍晚;這是油鹽柴米,不是風花雪月;這是不該聰明的時候,糊塗是福。
解構主義者的筆下,應當不這麼感情用事的。但我的陷阱清清楚楚,不論是黃昏,不論是黎明,不論解構與否……
一隻野生的兔子跳來跳去,我追過、笑過,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統統消失到一片空城裏去。
跟阿亮喝茶
阿亮帶著他新婚的妻來柏克萊,我請他吃飯,他請我喝茶,在我山坡上的家。
那天夜晚,窗外清明,難得海上沒有濃霧,在落日中如同燃燒著的舊金山,正燈火燦然地懸在我的窗景中。沒有雲霧的山居,好像缺了那麼一份情調。然而,阿亮的皮箱一打開,什麼都關在門外了。
屋裏,我們圍著餐桌,看阿亮魔術一般演出一場“茶道”。
我本有一把東坡提梁壺,方正的壺身上刻著白色的梅花,宜興陶土製的。
阿亮送我一把壺,圓胖的壺身上寫著:“雲深不知處 戊辰年 阿亮刻”。紅土黑字。
曾在某本書上讀到:意大利的大理石,帶青色,是冷的;而希臘的大理石,帶黃色,是暖的。我看宜興壺,也是冷的;而阿亮的紅土壺,越看越溫暖。
雲深不知處
采茶不知雲深
喝茶不知身何處
好茶 好壺 好月當空
一生能得幾回如此良宵
我心中這樣呢喃。阿亮的茶經,卻才說到:水質的甜滑與濃稠,水沸時的鼓浪騰波。
我想起一則禪門公案:
某日,趙州禪師問一位新來參學的和尚說:“你過去來過此地沒有?”
那位和尚答說:“來過。”
趙州說:“既然來過的話,請進來喝杯茶好了。”
後來,來了另一位和尚。趙州又問:“你過去來過此地沒有?”
那位和尚答說:“沒有,這次是初來參學。”
趙州說:“既然沒有來過,那麼請進來喝杯茶吧!”
管理僧堂的院主問趙州:“你對來過和沒來過的僧人,都請喝茶!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這時,趙州叫了一聲:“院主!”
院主立刻答應說:“是。”
趙州說:“喔!是院主啊!那麼,請進來喝杯茶好了。”
故事不及說起,已被阿亮的壺經打斷。他說:
“一把好壺,流水要順,蓋子要密,手感要牢——除了造型要美之外……”
被阿亮擺了一夜烏龍,喝掉了極上品的茶葉無數,學到中式“茶道”的溫良恭“簡”讓——“儉”不起來,講究的東西向來涉及奢侈。
我們就這樣過了一個“有朋自遠方來”的夜晚。
尋找雨樹
日本當代小說家大江健三郎寫過《頭腦好的雨樹》、《聽雨樹的女人們》及《倒立的雨樹》。我在他混亂的夏威夷雨樹與神話糾纏不清的森林裏迷途了兩次,終於決定:放棄。現代小說,好像與我無緣。
然而,他那又像暗喻又像是真實的一棵種在精神病院裏的百年古樹,卻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叫它雨樹,是因為若遇到夜裏下了驟雨,到次晨甚至晌午以後,它還一直從所有的葉子上把水滴落個不停,就像下雨似的;而別的樹,早已幹了呢。它那葉片長得手指頭大小,但卻繁繁密密,存了許許多多的水滴。它好聰明,是吧?”書中,一個酒會上的女人這麼解釋。
為什麼存了許多水滴,到別的樹都幹了的時候,它卻還下著雨似的,就是聰明呢?雨聲是那精神病院裏女人哭泣聲的暗喻嗎?雨的延長、樹的聰明……它帶給我的“想象的空間”太大了,以至於我出門一見了樹就想及雨樹。
真正的雨樹,在哪裏呢?有一天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說柏克萊的王子街上有三十幾棵,美國人又叫它琥珀樹(LiquidAmber)。我真高興,地圖上一比畫,就開車尋樹去。
你當然知道:結局隻可能有兩種——一是大喜過望,久仰了的雨樹;一是非常傷心,它完全不像你要的樣子。不幸,我落入的是後一種的心情。
一點也不王子的那條街上的雨樹,並不是我所知道的琥珀樹。因為琥珀樹,我曾經深愛過。以前在柏克萊加州大學上班時,生物大樓那兒有一棵,每到秋天,樹葉變成金黃金黃的,美得使我分心。我進辦公室前,時常一步三回頭,嫌自己除了多看它幾眼,沒法子再給那樹多些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