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還睡著呢!我下車了。走在我前頭的一位男士順手將報紙扔進站裏的垃圾桶:一半標題還露在外頭——伊朗事件進入第七十天了。霍梅尼真是老昏了頭吧?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中國第一次興建火車的故事?中國最早的火車是英國人建造的,可是因為宮廷視之為怪物,各種迷信、傳說紛紛出籠,不久又因壓死了一個中國孩子,朝廷竟下令拆除,以致有利於中國的“西潮”遲了好幾十年,曆史的教訓好像很多,卻不像是人人可以領受的。不然,莫說霍梅尼,就是其他的紛爭恐怕也會少去許多。
火車又要開了,我仿佛聽見台北火車上播音器裏的聲音:“還沒有上車的旅客趕快上車。”於是,送行的與遠行的紛紛道別,月台漸小,火車消失——來的去的,忙忙碌碌,交織得好不熱鬧,月台與火車仿佛從來不曾冷清過,冷清的唯有“離人心上秋”吧?
雪雕
秦:
下著大雪,你的信跟聯經出版社寄來的《聯副二十五年小說選》一起來到。你說你自己到現在還“不務正業”,盡玩些小孩兒的遊戲,我何嚐不是?翻到小說選裏自己的那一篇,愈看愈覺刺眼,滿身發麻,那“小孩兒的遊戲”原來也不是隨便能玩的,尤其那文字的遊戲,有時真成了很重很重的鉛字,擦不去了。
對寫作,我真是時時在作“洗手不幹”之想。每次看了別人的文章,再看自己的,總覺得“少我一個有何分別”?更別提看自己十一年前的劣作了。我現在真羨慕那些有點驕傲的人,因為必是對自己感到了幾分滿意才能有那點傲氣。對自己感到滿意一定是一種很好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些平凡的人會看不順眼別人的舒服?“心中以為美的,理性卻要起來反對”,有時我真以為情感與理智是水火不容的呢。
我相信我們大家的心裏偶爾都要受到這“少我一個有何分別”的撞擊。隻是有人被撞倒下,便懶得再爬起來;有人愈被撞得厲害愈不服氣,反而愈想做點分別出來;當然,能把自己修磨成一個不倒翁,是最幸運的了。不幸,我已經看清自己正是屬於那最痛苦最癡傻的第二種人。那點想要與眾不同的任性與不能任性,剛好把我對文學的感情壓縮得不能不在寫作上找個出處。我一麵羞於看自己從前的作品,一麵卻又不肯停下筆來。要是有一件自己滿意的作品就好了——可惜,我始終還沒有明確地感覺到。要是能有“我滿意的作品永遠是下一部”(那些有成就的作家們的“官話”)那種氣派也好。可惜,我又欠缺那點堅強,我隨時都在覺得我也總有那麼一天要失去我的任性,我也總有那麼一天會懶得再爬起來。
說來說去,所有的矛盾全關乎智能的有限,我沒什麼好怨尤的。我所能做的也隻好是:想盡辦法去開發那點有限性而已。因為隻有將我們的心思開放成宇宙那麼大,我們才能包容天地間那麼多矛盾而不再覺得痛苦吧?隻有將我們的心思開放成宇宙那麼大,我們才能容許那許許多多“理所當然”的存在,而不必用感情去經驗、實證而受傷了吧?
真希望你能來看看這裏的冬天。白茫茫的雪地,徹骨透心的冬寒,冷到叫你發痛的地步。那片白,那點痛,老使我想到《玉觀音》裏頭那個瞎眼的琢玉匠。每一片雪花,都像是那刀鑿底下紛紛碎了的玉粉。望著雪天深處,真仿佛會看清了你所要的那座玉觀音的模樣。
我但願這年年的冬雪,便是上帝在為人人做著雪雕。我還沒有看清那模樣,是因為還沒有輪到做我的那一尊。我便愈來愈不討厭這裏的冬天了,我便愈來愈能容忍那些冰雪了。我在年年的冬雪裏,漸漸明白生命雖然像“嘔吐”“瘟疫”那般地荒謬與難堪,卻也不便拒絕存在的道理了。因為不看清楚便無法死心。簡直應該說,要掙紮到最後一秒,好看個明白——究竟有沒有那樣的玉觀音?
像在拿思想虐待自己似的,不然還沒有老為什麼也這麼嚕蘇起來?我想,多半是你的信害的。朋友自遠方來,是快樂的。然而,老友信來,卻使我有不勝寂寞之感呢。寂寞的人,要不吃成胖子,便隻有嚕蘇一途了。不寫了。留點什麼讓我跟我自己的心去說吧,包括對那些已經或將要擦之不去的沉重的鉛字所想說的歉疚與希望。
一個解構主義的傍晚
談藝術的精致,談考古的微趣,沒有比傍晚時分在墓園裏的獨步更具說服力的。
憂鬱的靜美,浮在畫外。
畫裏隻是具象的墳墓,不必安排成主題,任其如影隨形地四處散置。
色彩,捐棄了才好。因此是傍晚。
傍晚我愛,隻有你懂得那將懾人的狂妄在迷惑的人生裏越攪越黑、越描越沉的技巧。
我常想畫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隻怕,畫出來的憂鬱不那麼靜,畫出來的靜又不那麼安分。因為那些墳,沒辦法不具象,沒辦法不與死亡相連。藝術,要敢於破壞。誰敢,誰能破壞死亡呢?
一個人獨步於傍晚的墓園,是不智的。除非無感無情,把散步當成一心一意的健身。那麼,何必墓園?何必暮靄昏沉?
與古人談心,多情從來不嫌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