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帶隻杯子出門(5)(2 / 3)

燃燒

永不讓它淋濕

三年前,帶著女兒返回台灣,沒有“雲門”之舞可看,隻驚於到處的擁擠。人與車的擁擠,聲音的擁擠,思想的擁擠,每個人腸胃裏的擁擠,金錢的擁擠,問題的擁擠……我第一次發現,你和我都同樣失落著。

為著浪漫,為著“出走”的心情,我曾經想畫一幅畫:畫一隻孤雁,飛越在一個作為背景很圓很大的月亮上頭。月亮要大如落日,而野雁的翅膀要優美如同芭蕾舞星細長的腿。

那個時候,我剛剛離開你,我親愛的台灣,月亮常使我懷鄉,而邊秋一雁常使我思及一種淒厲的叫聲。

今天,當我走在中國城,當我看見越做越精致的月餅在預示中秋節來臨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身旁全是些行走的雁——既不飛了,也不再鳴叫。

邊秋依然有雁,中秋依然月圓,“千裏共嬋娟”的那個“共”字,什麼時候由希望變成了一場孤單而寂寞的傷痛了呢?

有些生物是不必有聲音的,有些是後天失音的;當我停止作畫的時候,卻像是故意休止的。

近來,我時常在悲哀著:人到中年,隻怕停頓——思想的停頓、感覺的停頓、愛情的停頓……然而我又不免阿Q:不是隻有停頓的時候,我們才有完成與休息的機會嗎?

今夜,好月當空,並不比中秋的月光遜色。月亮隻有一個,圓與不圓,我都一樣喜歡。親愛的台灣,我明白了,對你的思念,不一定要等中秋,不一定要在完成與休息的時候……因為,停頓在我並不等於放棄,喑啞失聲在我並不等於無歌與無夢……嬋娟千裏,共與不共,你都在我深深的祝福裏。

火車戀

那孩子半張小臉貼在窗玻璃上,車外的風景像一幅山水手軸一小段一小段地卷起,火車極有韻律地在軌道上前行著。那孩子的眼皮愈來愈低,終於合上了,他的小嘴微張,半邊靠窗的麵頰壓成扁平,他就真的睡著了。

火車,在現代的交通工具裏,要算老古董了——不僅僅是它的曆史久遠,快要不怎麼實用了,同時也成了一種令人眷戀不已的東西。它從來不會橫衝直撞,總是在軌道上彬彬有禮地走著,它也沒有熏人欲嘔的汽油味,車頭與車廂各不相犯。它平穩而有節奏,滾動著極有韻律的美感,催人入夢——入孩子似的安詳的夢。

我已經好久不坐火車了。在台灣的經驗,火車總是擠的。小時候有位同學的哥哥,因為車開了他還被堵在門口上下不得,結果車行不遠他就掉了下去被壓斷了一條腿,至今想來猶有餘悸。在日本觀光的時候,我也領教過他們“地鐵”的滋味,我記得他們車站派有專人在上下班時間負責拚命把那些堵塞在門口進不去的乘客推擠入內,好使車門關上,其“擠”比於台北,尤有過之。至於紐約的地鐵,上下班時的擠已不是特色了,它的特點是“午夜驚魂”。

日本的地鐵車站真是光潔漂亮,開著許多小店,賣書報的也有,禮品的也有,賣水果的尤多。我記得我去時正是草莓成熟時節,亮晃晃的日光燈底下一攤一攤紅豔欲滴的草莓,一下子把我對於火車的擠和人潮的亂那樣可怨的印象也全染紅了——以至於到現在那記憶也還鮮美著。而紐約——要命的,地鐵車站裏既昏暗又破舊,滿牆是大小字報各式髒話,火車進站時更是車聲如雷,不僅震耳欲聾,整個車站都像在地震,活像世界末日的來臨。車廂裏不擠時比擠時更為恐怖,牆上廣告牌裏美女都添了八字胡子,美男都挖掉了眼睛,這是常事,要是有哪一塊醒目的牆上沒被塗塗抹抹寫些“地鐵文學”的話那才是怪事。你看見穿著風衣兩手插在袋裏的人,就得防他袋裏有槍;你若看見帽簷壓得很低、臉色蒼白、坐著一動不動的人,最好離他遠些,他或許是已遭了人的暗殺了。總之,坐紐約的地鐵是需要把心提著、腦袋縮著、急步快跑地離去的那種光景。

聽說多倫多的火車是既幹淨漂亮又不擠的,可惜我沒有坐過,舊金山灣區的特快火車,我已經非常地滿意了。現在它幾乎成了我的一位可親可愛的好朋友。

母親從家鄉台灣來到美國時,我還特地帶她坐了趟這種火車。誰來了舊金山旅遊,除了叮當車我總十分熱心地問一句:“要不要坐一次這裏的火車!”

也許是新的緣故,這時速八十多英裏的火車,無論是車裏車外,都給人清爽與輕快的感覺。

買票、入站全由電腦機器操作。這兒天氣又好,一年四季騎腳踏車的人很多,所以火車最末一節車廂還特別設計了給推腳踏車及坐輪椅的乘客專用。

在這汽車多於螞蟻的美國,火車是賠本生意。有些地方的火車已經改用豪華的餐廳、講究的臥鋪來招攬顧客了。我不知道能源危機會不會救它一命,我隻知道習慣了一人一車的那些個人主義者要想回過頭來適應這種群體的代步工具是怎麼樣的難受與委屈。它太規矩了,循一定的軌跡走著,應一定的時間作息著。它不是將就你的,而你得按它的規矩行止。它老而固執,是唯一沒有在起飛似的文明裏改變得太多或甚至於失去了自己的一樣東西,它像某種自古由來的品質,激來蕩去,始終不曾被淘汰,卻益發地令人尊敬與愛戀了。

車上的人,盡管我也見過一個男嬉皮拿著毛線針在打毛衣,也見過邋遢不堪的女同性戀的人,可是大部分的麵孔——那霜白的老婦、濃妝的女秘書、牛仔褲的學生、酣然入夢的孩子……這些麵孔所記載的人的生活的曆史,我總像是在家鄉台灣某一個熟悉的地方早已見過了的,常使我興起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無端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