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帶隻杯子出門(1)(3 / 3)

“不過,”她接著說,“爸爸已經在電話裏交代過,別太虐待老媽。你放心,不會叫你跟我們住帳篷的。”

我忍不住說:

“還好這是你最後一年來采集標本,要是你剛開始,我真希望你考慮轉行呢。這什麼玩意兒,做苦力嘛,哪裏是女生搞的行業。奇怪,你怎麼愛上這一係的?”

她說:

“以前我要念人類學,你說你們博物館的接線生就是人類學的博士,因為找不到事隻好來當接線員,還帶我去見她。你猜她怎麼說?不但跟你一樣要我別學那一行,而且她說她在大洋洲一個小島上為了收集論文資料,水土不服得了一種怪病,差一點命都沒了,所以我就想,那就念化石係吧。”

我本想說:還不是半斤八兩?可是,人到底與石頭有點不同。這一轉念也不知是害了她還是福了她。看她見了石頭真是如見故人一般,我也隻好疼在心裏口難開。我沉默地拿著鐵鏟鐵鍬鐵錘,跟在我那原來嬌生慣養的女兒後頭,心中暗忖:這可不是真的走出了象牙塔嗎?

等我們一腳高一腳低地找到了她相中的地方,我就開始挖了。不瞞你說,挖的既非恐龍蛋又非北京猿人的什麼骨頭,全是些顯微鏡下才看得見的東西。因為她研究的是恐龍時期的無脊椎動物。有一次還聽她提過她的一篇報告。寫的是因為某種海裏頭的東西的絕跡可以推測出海洋溫度的變化。我在她實驗室的顯微鏡下一看,全是些小爆米花。後來朋友們飯後聊起兒女們的前途時,我就說:她天天在實驗室數爆米花,前途呢,是愈行愈古。

地老天荒,有這回事嗎?

海枯石爛,卻絕對可能。

每當我們站在千層糕似的山腳下,聽她指指點點:這一層是幾萬年,那一層又過了幾萬年,以前這兒是海底,我的海洋生物化石就在這兒了。你看,海在這裏枯了,我的化石有時一敲就碎了……說著說著,我把脖子都要仰斷了,說得我肅然起敬。山穀中的天有時藍得像海,人小得像螞蟻,寂靜中有如置身開天辟地之時。地是老過的也是最初的,天是深的也是荒的,但是它們永遠會活著。女兒說:

“除了石頭,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可以愛它愛到一百歲,它還是那樣不變的呢?”

我現在明白了:尋找化石,雖不浪漫,可是它能叫人上癮。

化石,它不能成為生活需求的手段,但卻是思維的對象,可大可小,自成宇宙。

我的第一塊化石,是一塊“魔鬼的腳趾甲”,它從一億多年前活到現在,樸素得不值一顧,但是啊,我想我也會愛它愛到一百歲的。

一百歲,一萬歲……對化石而言,死亡實在是一種凝固生命的方式而已。

挖出中國城

對考古學家而言,真正出土的“物”才有意義,因與“時”、“地”、“空”相連,如有人從家中送來一件古董,即使價值連城對他們說來也無多大意義。

今夏跟女兒去Wyomine找化石,所經之地都是些人口很少超過一千的小鎮。一路上地廣人稀,看見羚羊大角的時候比看見人的時候還多。但是有些路邊廣告牌,新鮮有趣,特別令人難忘。譬如:

“當別人的孩子無所事事時,我們的孩子正在學習騎馬牧牛。請來牛仔學校報名,暑期班招生。”

或者,加油站上掛個“每周一謎”的牌子,上頭寫著:

“雞的哪一邊毛多?”

“Which side……”我腦子還沒轉過來呢,女兒已經大笑著說:

“0utside外邊啊。真好玩,這兒的人連加油也怕寂寞。”

“說不定因為要知道謎底非去這兒加油不可呢。”我想,跟大城裏的加油站比,不是掛著香煙廣告,就是“樂透獎等著你”之類的牌子相較,鄉下人的生活卻又顯得有情有趣了。

更有一天,在旅人休息站讀到Evanston(伊文斯頓)的簡介,竟拿三個F開頭的字來做他們招徠遊客的口號,把我們笑死。那三個F是:Fresh air,freedom amp; fun(新鮮空氣、自由和好玩)。我們笑的是“新鮮空氣”被他們出賣,後來想到《台北的天空》,特別可愛。到現在還想得起來一片黑色的土上那隻小小的耳朵般的白瓷杯把子——這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親眼看著它出土的並不很古的古物。

我也看到了剛出土的一八五○年左右的象牙扣子、牙刷、銅板之類,青瓷破片則不計其數。在現場挖一個小時,實驗室裏就要花十二個小時來處理結果的。考古,不僅僅是在考“物”,我看它實在是在考驗人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