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畫
“裸體畫,不過是讓男人想起他是個男人。”
約翰·伯格的《看的方法》書中,有這麼一句,引起我的深思。
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畫上,多數的裸體女人,似乎都是情婦的角色,不是畫家的情婦,就是出錢請畫家的富人的情婦。富人的情婦,通常在畫上總是一副很純潔的樣子,完全不具挑逗性。因為富人找畫家來畫的目的,多半是要向人炫耀的意思——僅止於炫耀而已,並不想引發別人的占有欲。這就是裸體和色情之間的區別。
美感不具占有性,那就是雅的,否則便俗。但是,好的畫家,應有移俗化雅的本事,我想畫家麵對充滿誘惑的肉體時,如沒有崇高的藝術精神作為後盾的話,也很難不把他的私欲流露到筆下。裸體畫的雅與俗,因此有了高下。裸體本身無罪,畫的人和看的人,他們本身的藝術精神確是有高下的。
為什麼在民間藝術品上,卻很少看到裸體畫,也沒什麼雅俗之爭呢?色情,在民間也許平凡得跟生活裏的任何細節一樣,不足為奇?多子多孫,難道不是一種美滿的性生活的暗示?要不然,我想到:就是——民間藝術,起源於宗教情懷和夢想,都與信仰有關。聖奧古斯丁說:“我相信,以便了解。”信仰是不需要知識做基礎的。如果民間認為藝術隻是一種“無名且公有”的東西,那麼,不可以公有的東西,怎能拿出來畫呢?
人欲是本能,節製是修養,人無論如何知識化,他的義務始終是做人。這就是民間的信仰——一種人性再生為淳樸的奇跡。裸體畫,要讓人想起他是人——不是男人或女人,才算是藝術吧?需要淨化的,是靈魂而不是肉體,在這方麵,民間藝術反而教導有方了。
魚玩具
史學家說,中國基本上有兩個:一個是城市,一個是內地無數的小農村,每一個小農村是個打不破、摔不碎的團體。小團體其實是個大部落,改變慢,但認同感極強。似乎不需要把思想整理個次序出來,就有了自己的風格。民間藝術,因此自成某種“模式”——可以作為典範看待。
小時候有一種玩具車,做成魚的形態。我特別喜歡的不是魚,是魚身裝上輪子成為玩具的創意。有一種古典的遊戲活在裏麵。因為輪子,魚變成動態,遊回童年以及更為久遠的年代。
人跟魚的“血統關係”開始甚早,魚紋在半坡、仰韶彩陶上就出現了。科學不能向後看,科學沒有越古董越值錢這回事。但是,藝術卻不一樣。魚在商代陶盆裏定的格,跟魚在窮鄉僻壤的婚宴上用木頭刻來作為象征“有餘”的情意,或者如魚做成了帶輪子的玩具,可以一脈相承又各自獨立變成“原型”——一種考古上使時間靜止的精神世界,一種傳統的古典的象征。
“上帝不會扣除你生命中釣魚的日子。”在這個不電動不算玩具的時代,魚和玩具的脫節,其實也象征著生活與生命的脫節。生活和生命,何為魚、何為水,就不必太計較了,反正釣魚的日子扣不扣除,現代人也不在乎。
玩具,據說跟孩子成長時探索與模仿成人世界的生活有關。魚和釣魚,被電動玩具的彈珠跟積分取代,正好反映了成人世界物質泛濫與生活俗化的傾向。
魚玩具,像我們的童年,在時間的輪轉中消失了……它還會不會回來呢?
卑化的鳳凰
在《中國古代神話》裏讀到:
“雲南永寧納西族,人死火葬後,殺雞,一麵殺,一麵誦咒曰:這隻雞是你的夥伴,現在打發給你了。希望你倆一路同行,早去尋找你們的先人,他們在等待著你們。”
我本來對雞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生肖屬雞,又不是我自己選擇的。隻因為看了那本書,書上追溯著那奇怪的雲南風俗,我一路追隨,發現原來“雞”是他們的“導魂鳥”——鳳凰的卑化就是雞,他們說。
於是,開始搜集雞的藝術品:雞畫、雞瓶、雞石、雞盤……每集得一雞,就想到某一顆靈魂和某種卑微的願望——期盼升天,等待重生。人與雞,結伴去尋找靈魂與鳳凰。死亡原本是黑色的,現在變得雞血般紅豔……巫師於是對悲傷的群眾說:
“讓我打發這隻卑化的鳳凰,給你們帶路吧……”
繡鞋
水晶形容《金瓶梅》裏的潘金蓮:“繡花鞋子泥裏踏”,真是再貼切不過。越精美的繡鞋,越讓人疼惜;踏在越汙濁的泥裏,越叫人疼惜。我們的愛及於人呢?及於鞋?還是及於人鞋共毀的悲劇?
舊小說裏,三寸金蓮時常是肇禍之源,情欲可以從這裏開始,也真是壓抑得過分。
不過,就是天足,著了繡花鞋子,無論如何是要比穿上皮鞋女氣得多。金蓮三寸,無比的罪過,是東方之恥。然而,鞋跟墊高三寸的西方人,也不是很文明。如今,女強人雖然絕不會讓人聯想到繡花鞋,但穿高跟鞋的女強人卻依然“正規”。可見“從下往上”挑逗之心還是有的,隻是情由欲生還是欲由情生,始終拿不準罷了。
十三的女兒學繡,除絨繡、線繡、金銀繡,還有廣繡、蘇繡、亂針繡。據說從前也有繡花師傅叫繡花狀元,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