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盒子裏的黃花(4)(1 / 3)

繡的美,不光是成品的美,過程也美。穿針、引線,挑色、構圖,靜靜的,窗外有時桃紅有時暴雨有時風殘有時細雪,指尖兒下卻一針一針繡成平順細密的“錦繡天地”。時間,隻有在藝術裏,才肯停留;孤寂,也隻有在藝術裏,可以稱為享受。

帶鄉氣的繡花鞋子,失去了泥土的道路,隻好走進博物館去,開始真正的“苦行”。

陶貓枕

民間藝術,一向不受學院派藝術研究者的青睞。但近些年來,漸漸也進入了主流。

“陶貓枕,宋時物也。枕為何狀貓形?有鄭板橋詩句為證:最得閨中婦女憐,牙床繡被任他眠。”

貓雖不在十二生肖裏麵,但自古得人寵愛,常在出土古物中可得明證。譬如,在古埃及,貓頗受尊寵,還有個神話說:“太陽神派下一位女神來懲罰不從命的人類。人們向女神獻酒。女神喝了酒,不但消了火氣,還把自己的形體從獅子變成了貓。”

貓與獅,在古埃及人的宗教感情中,是一體的兩麵。因為神有暴烈的一麵,也有慈祥的一麵。因而,祭祀除了尊敬、祈求,同時也有著安撫神祇的意思。敬畏之餘,有沒有愛呢?不得而知。

在日本,常常可以看到一種泥塑玩偶——“向人招手的貓”。據說,原來是京都寺廟裏流傳的神話,說養貓帶來好運,後來變成民間的迷信,說貓可以“招福”,再後來變成了商店裏“招財進寶”的財神爺了。白貓身上常寫著:百萬兩;有一次我看見一隻大黑貓,身上寫:千萬兩。不過,在美國黑貓是不吉利的動物,所以,我想——雖千萬吾不敢往矣——過了兩年,果然它還在那家東方藝品店裏,灰頭灰臉的,十分可憐。

然而,由這“愛煞人也幺哥”的陶貓枕,我們卻看出許多的愛意。民間的感情向來是樸實、直截了當的——無須透過獅身人麵的象征意義來宣講形而上的學問。這也就是民間藝術特有的平凡的力量和它可愛的地方。不涉及時間,隻表示狀態,結果時間反而被凝聚其中,得以永恒了。

筆墨知音

書上讀到:李後主留意翰墨,寫詩作畫用的是——澄心紙、李廷詿墨、龍尾石硯。筆,反而沒提起,很是奇怪。大概紙筆,不停要換,而墨硯消耗量少些。蘇東坡有詩雲:

筆成塚墨成池

不及羲之及獻之

筆禿萬管墨磨萬錠

不做張芝做索靖

寫成書家,用壞的筆成筐成簍,好像不足為奇。把用壞的筆埋葬成“筆塚”,古有懷素,今有大千先生。

不久前,因傅狷夫先生來加州探親,曾應邀到張大千先生在加州蒙特瑞海邊的舊居“環蓽庵”參觀,我也隨行,還看到大千先生庭院中的那塊青石立碑——前麵寫“筆塚”,背麵有很長的銘文。那個“筆塚”的“筆”字,至今不忘,因為他寫的是草字頭,而不是竹字頭,我實在納悶。後來,找了個機會趕忙問傅伯伯,才明白在篆書上,草頭竹頭是通用的——當然當然,書法家哪有寫錯字的?寫些人認不得的字卻是常有,我忍不住打趣。

最近,讀“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的《神話學:生食與熟食》一書,驚喜地發現他把中國的書法推崇到可與音樂相提並論的地位。

所有的藝術中,哲學家一向把音樂看成“最高級”。史陀說——神話與音樂很有相近的地方,因為兩者的意識介於自然與文化、美感與邏輯的中間地帶。文學隻有詩,繪畫隻有中國的書法藝術,差可比擬。連抽象畫,他也覺得因為要訴諸顏色,顏色的意識發乎自然,不發乎文化,所以,隻有中國書法可跨越自然與文化兩個領域,而有了音樂之可能。

這個電腦時代,眼看著筆成塚、墨硯成了收藏品,書法家快要窮途末路,如今卻在洋哲學家的眼中柳暗花明起來,“高處不勝寒”的真義,我才懂得。

燃燒生命的借口

鍾馗的“馗”字,真不好念。後來把他跟“魁”梧高大聯想在一起,才記住了——原來念“葵”、“魁”。他是民間驅鬼的門神,據說貼張鍾馗像在門上,邪鬼就不敢進門,因為小鬼若是給他逮住,他會吃下肚去。這麼凶悍的武士,當然應當魁偉些。

但到藝術家的筆下,他卻被改造為酒仙。毛澤東常自喻為鍾馗,要為人民除鬼。但他有所不知,若作為酒仙看待,他也是有醉失的時候的。

中國人對待酒的態度,似乎比洋人溫文爾雅得多。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騷人墨客中,李白最是酒的知己。

希臘神話裏頭,酒神狄俄尼索斯卻代表著狂歡與享樂——與官能的陶醉連在一起,後來這位洋酒仙也同時成了藝術之神,掌管著狂亂之美。難怪王爾德說:“藝術的本質是不道德的。”不過,狂亂要兼及美感才能稱為藝術。過猶不及的範圍,好像狄俄尼索斯是不管的。

醉態可掬的鍾馗,使我想到:燃燒生命的借口有許多:愛是一種,情是一種,夢是一種,醉也是一種……然醉生夢死,中外不取。李白看似酒醉一生,但下筆寫詩毫不含糊。鄭板橋也有詩雲:

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隻恨酒來遲。

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鍾進士無鬼可捉時,也為我們的靈感兼差嗎?狄俄尼索斯先生,我終於為您找到了替身,您可以休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