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盒子裏的黃花(1)(1 / 3)

每逢年節,就會看到煙火。

一見煙火,二十年前,赤腳在夏威夷Waikiki海邊,傻頭傻腦等看煙火的昨日就會回到眼前。

那時候,正當新婚,一切隻覺得美與浪漫。

海風的沁涼、浪濤的嘩鬧,腳趾間沙的細柔濕潤……許多微細幾不足道的感覺,伴著天邊乍開乍落的煙花又回到了心中。夜色裹,火星像無數重生的精靈,飛舞起來。

回憶,能使失去的“重生”。這麼一想,基督的複活,就不難理解。彌撒和祈禱,其實就是“超度”。而“超度”,其實就是複活與重生。為了克服死亡,人類真是煞費苦心。

然而,靠著人的記憶和回想,連瞬間即滅的煙火都可以久存,怕死卻是為了什麼?

煙火:燒破黑暗的東西,留過、亮過、曾經過……我愛煙火,因為那是人間的想望,短暫的瘋狂與無限的美麗的結合。

煙火,一次次文雅的爆炸,除了顏色,還有聲音。

劈劈啪啪的聲音,聽起來像眾人的掌聲,又像是自己的粉身碎骨。

煙火,奮力衝入黑暗,作形而上的升華去了。在世人心間,隻遺下一件“國王的新衣”——日後,隻有回憶的眼睛才看得見。

生命是一個古怪的盒子,打開或關上,仿佛不由自主。然而,在裏麵,我們卻可以任意收集我們一生此起彼落無數的煙花。

昨日黃花,一片片落了。

煙花,紅黃的似火,綠的仿佛該帶著鬆柏青青的香,也一朵朵熄滅了。生命的黑盒子,或許打開來什麼也看不見,關上了才能看清:或許一打開就煙花四射,直到關上?前者是存在主義,後者是後設小說?我無所適從,因為我不知道生命原是空的還是滿的。

每一本書都像一朵煙花,會不會落入有心人記憶的眸子,全是冥冥中注定,隻好各由其命。

每讀一本書,都仿佛看見別人心靈裏燃燒的煙火,看見書裏靜待綻放的煙花。我讀,為著不忍。我寫,為著不忍。

煙花樣的人生,我不忍不讀,不忍不寫。

象腳花瓶

啊,真是靜得太好。

一個人,走在淡季的博物館裏。

靜得這樣美,使我仿佛能夠“看見”我的每一舉步都在推動身邊的空氣,造成一種透明無聲的流動。

靜得這樣美,使我想及孤獨的好處:它總不會使你過分的囂張。一個人孤獨的時候,大喜大怒大哀大樂都不至於了,所有的情緒都似乎衝淡成互容的境地,因而哀愁亦微帶喜悅,快樂亦略有憂鬱。“在群眾中,你生活於當時的時代。在孤獨中,你生活於所有的時代。”真正是有感而發的至理名言。

靜得這樣——有一種和平的寂寞,溫柔地在身心裏蕩漾開來;燙過了的日本米酒的滋味,淨白溫熱,盛在精細的小瓷杯裏,獨自對抗著屋外的風雪與粗礫;那樣脆、那樣弱、那樣禁不起的——美。

信步來到史諾獵品陳列室。

大象、獅、虎、麋和犀牛。史諾先生是“五大”名狩獵家之一,專門“槍殺”巨型動物。每一個標本旁邊都有他手持獵槍與動物屍身的合照。有人會對“死亡的遊戲”這樣著迷,真叫人吃驚。

史諾先生不知道願不願意把自己的屍身也做成一具標本?

日本有過一位藝術家,生前曾刻好一具木雕,跟他本人一模一樣,隻有頭發與指甲的部分是等他死後,請人另“栽”上去的。是的,那木雕上的頭發和指甲是“真”的。然而如果你問我:“真”的是“活”的嗎?我卻答不上來。

噓,讓亡者安息吧。我帶你去看一隻花瓶。

一隻真的象腳做的花瓶。

以前有一個人,他本來也可以成為狩獵名家的。可是,有一次他打了一隻癡心的大笨象。那隻象,是頭軟心腸的母象。它不能奔躲出槍程之外,完全不是因為它跑不快,而是因為它的小象不能跑快。

那個人後來隻要一閉上眼,還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沙塵滾滾之中兩隻象——一大一小——拚命地跑著。大的顧著小的,小的哀哀驚呼。槍聲響起,老象山崩一樣即將倒下,那隻小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跑,快跑,不要管我,不要停下……他仿佛聽見母象力竭聲嘶的忠告……

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那小小的象影,在一片黃塵裏竟掉過頭來又回到他母親的身邊。母象終於轟然倒下了,塵土落盡處,母象的屍身恰恰壓在小象的身上。

母象,做成了一具美麗的非洲象標本。小象是不堪造就了。他悄悄割下了一隻小象的象腳。

就是這一隻可以插上鮮花的象腳花瓶。

當然它是真的,看看那幾個腳趾甲,看那粗粗的皺皺的灰皮,是真的活過的一隻小象。

那個人,他後來再也不在乎能否成為“名”狩獵家了。據說,他死後,家人散盡了他的一切收藏,唯獨這隻象腳花瓶,他在遺囑中指定了要捐給博物館。

啊,靜得多好,叫人心上帶點兒微疼。

我漸漸了解,為什麼外麵必須是個車馬喧嚷的世界,為什麼要有鳥鳴犬吠來劃破鬆竹的清寂——因為在一片極靜當中,我們的良心就要聽見無數的亡魂來訴說他們的故事了,而那些故事,是要追索我們感情的債的!

風箏

春天是個讓人吃驚的季節。冰雪一解,所有的色彩像籠裏一群鳥兒被釋放出來,略一遲疑,隨即振翅高飛。一株株枯幹,未綠已先著花,粉的、白的、紅的、灰蒼的,轉眼就錦繡一片。還有“春伴鳥聲開”的境界,鳥音喧噪之後,天空裏出現了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