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對父子,異想天開,用蠟把羽毛一根一根的黏成翅膀,終於在命運之神微笑的那一天,做好了兩對人工翅膀,一大一小,老父一麵替興奮得不能自已的兒子把張開的雙臂改裝成兩翼,一麵對兒子說:要是真的飛上了天空,千萬記著不可離太陽太近。兒子說:知道啦知道啦,快點快點讓我們飛吧。啊,張開幻想的兩翼,人類終於起飛了。在無與倫比的狂喜中,他們忘了遠近忘了太陽忘了人的宿命,在蠟開始熔化羽毛一片片脫落的時候,父子倆才明白了命運之神微笑的原因。
花了一生的起飛,隻需要幾秒鍾的失敗,他們就……墜海而亡。
冒險的高度原來是沒有極限的,但過於慘痛的經驗不得不使人先行設限。多少人想好了降落,才飛。多少人巴望著旅行,離開了還是要回來,回到所謂的家。
飛,如今隻為了離開。
在所有暫時的離開裏,也許隻剩下讀與寫的本質較與古之飛行相近了。為了更高品質的靈魂,我們的思想可以一次次地起飛,去創造最大的冒險。
以前讀書,為了尋找飛翔的羽翅。裏爾克說:即使每一天不是靈感本身,也是通往靈感之路。現在我讀書:讀別人的高度,讀別人的墜落,也讀出別人的翅膀來。
這就是我的工作吧?我想細心地把那些美麗新鮮而又適合於將來之花園的樹叢修剪出來……
不需要蠟和羽毛,不需要離家出走,文學是我親愛的魔毯,隨時出發隨時降落。
舊書情
在董橋的書中讀到一個有趣的關於藏書家的故事:有個人因為窮,買不起書,但很喜歡翻閱坊間出版的書目,於是就用那些他感興趣的題目自己動手來寫,結果他也有了一屋子的藏書。一屋子自己寫的書,像這樣子的藏書家,從來不曾聽過,因此難忘。
剛好最近朋友寄給我一本《本雅明:作品與畫像》,正是董橋提到的那個故事的出處。本雅明是德裔猶太人,二十世紀重要的思想家及文學評論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流亡法國,最後為躲避蓋世太保的迫害在法西邊境自殺身亡,死時四十八歲不到。
關於他的論文,我以前也有過一本《本雅明文選》,內容艱澀,譯筆又差,沒興趣讀完。這次文彙出版的袖珍本,就好看多了。尤其談藏書的那篇隨筆,把藏書者與書的神秘的緣分,寫得既散逸又親密。人家去拍賣場買古董,他去那兒是為了買舊書。他說:激情往往近於狂亂,而收藏者的激情則近於記憶錯亂。
這“記憶錯亂”用字極妙,我雖不是藏家,但家中舍不得丟的破銅爛鐵也實在不少。每次透過藏品可以看到遙遠的過去,那種人與物的關係,不是為了功能與實用,隻是把它們作為命運的場景舞台來研究與欣賞,因此,每個回憶每種感覺都成為一種精神上的富足的基礎和鑰匙。舊書,除了外在的命運,因為它本身還有作者讀者間微妙的愛的價值,那感覺格外高貴。
我想起我自己書房裏的書來。我收售詩集幾十年了,詩集很少有一印再印的,所以,絕大部分的詩集都成了絕版本。但我絕不會去拍賣場為了某種版本的書而甘願冒心髒病發的危險跟人去比價來買書的。以前做學生的時候,逛逛舊書攤找到幾本好書,一看書價比在書店裏的便宜不知幾倍,就欣喜若狂以為掘到了寶貝,哪裏有什麼對年代,印刷,書目等的考究學問?後來,有錢買書,也純為了“捐助”詩人才去買那些經常滯銷的詩集,哪裏懂得真正藏書家的癡情?如今搬家搬來搬去,還嫌藏書是種負擔呢。
有收藏癖的人,往好處說是癡,往壞處想其實是病態。難怪本雅明會自殺。他連他母親的一本貼畫集都舍不得丟,更不用說莫泊桑的《驢皮記》了,然而逃亡在異國他鄉時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還能擁有什麼?而這條命,這藏書人的命當然是寧可與其藏書同歸於盡的。書並不因他而活,乃是他因書而活。他說:看書不是閱讀定居書中,駐足字叢。定居書中,給我的啟示不小,那感覺真好。
五不知
柏克萊圖書館為時兩年的重建工程四月總算大功告成,重新開放了。新的圖書館很新很寬亮,蠻不錯的。可惜就是大了點,中文部要上二樓,兒童部設到四樓去了,隻有影帶部一進門就能看到。由此可知,最受歡迎的地盤在哪兒了。
以前的影視部門在地下室,中文影帶又舊又少,如今幾部有名的電視劇集,如《宰相劉羅鍋》、《雍正王朝》之類也都有了。可是,一次隻能借三卷,每次去圖書館,頭三卷老是從缺。我不知道一次隻能看三卷的人怎麼受得了“且聽下回分解”的煎熬。不過,也有朋友覺得這樣才好,不然,有二十集影帶在手邊的話,所有生活秩序都會弄亂。因為要能忍得住在一定的時間停下來,吃飯睡眠全不受影響,除非是影集太不好看,要不然就是看的人簡直沒有“人性”。我看《雍正王朝》時,每次看到半夜三更,欲罷不能,尤其第二天還要上班,真痛苦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