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盒子(6)(3 / 3)

她因此留下了,沒有再回過華盛頓。

很久很久了,她的故事一直感動著我。

終於,有一次聽小華說那瓦荷印第安的學校打算跟內蒙古的學校結為姐妹,想跟中國交換雙語教學的心得。她的朋友郭子文在帶隊出發前,要她去給那十幾位老師臨時惡補一點中國文化。

我一聽到子文的名字,立刻問:我可不可以同去?我很想見識一下真正的印第安人的生活,更想認識那兩位隱士。

就這樣跟小華飛了過去。在鳳凰城機場,見到了子文和述中夫婦,子文圓胖幽默,已經十分印第安化,述中卻瘦高還是個中國學者樣。不知道是因為在故事中早已熟悉,還是難得“他鄉遇故知”,我們半分鍾都沒有浪費在客套上,就上了他們的休閑車。

幾乎開了四個多小時才到達他們那瓦荷印第安保留區,路是愈開愈偏野,天色也愈來愈暗沉,沙漠中落日的餘暉雖然璀璨非凡,但夜色之暗也暗得徹底,真的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在黑得隻見車燈照射之地的路邊,卻不時閃現出一兩個白色花圈,我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是印第安人被撞倒的地方。他們酗酒的情況真比我們想象的嚴重得多。”子文說,“真的,說來真叫人傷心。我有個學生本來是很有前途的。好不容易讓我教得可以代表學校去跟白人比賽數學了,誰知道比賽前一天晚上,他喝得爛醉,第二天根本沒辦法去。”

那種傷心,是不屬於血淚的那一種,可是當你一個人靜靜地想起來時依然會心如刀割的那一種,我想我可以體會。後來呢?

“後來我發覺那就是他們逃避現實的方法。我們做老師的完全鬥不過他們的家長。這也難怪他們,他們整個民族的自尊、自信讓白人摧殘得不像樣子。幫他們重建信心真的很不容易。”

夜裏,我們還看不出那裏的貧困與荒涼。但第二天在大太陽底下一望,這才明白所謂的保留區就是一望無際沙不沙土不土連仙人掌都懶得生長的荒原。這兒唯一的中學名叫灰山,倒很貼切。想當年印第安人不簽字也是死路一條,哪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黃土地上幾排平房,散落如一個營區,使我想到眷村。簡樸是夠簡樸的,但這是在美國嗎?是啊,這就是灰山中學的教職員宿舍。然而,屋內倒很舒服,子文用印第安人的披肩做了窗簾,述中在客廳自己裝配了大耳朵大銀幕電視,牆上桌上都是孩子們的手工藝品。三毛在“白手成家”中也是因陋就簡,在化外自開天地。灰山竟也有了個中國之家呢。

述中說:子文的學生都管她叫grandma,常常一進來自己就打開冰箱找東西吃,晚上有時還問可不可以睡在這裏。這些手工都是學生或者家長送的禮物。

中國人總說要融入美國的主流,總說要奉自己為別人服務,可是子文夫妻倆什麼大話都沒說過,悄悄地就來跟印第安人同甘共苦了。詩人紀弦寫過的小詩,又一次在我心中響起:

從前我真傻/沒得玩耍/在暗夜裏/期待著火把/如今我明白/不再期待/說一聲幹/劃幾根火柴

我不知道他們的火柴劃在印第安人的荒原上,能有多大的光亮,但在子文身上我真正見到了女強人的典範:那種韌性,那種包容力,那種隨遇而安,那種無私的愛。在她灰山的家中三日小住使我對她倍加感佩。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們家窗子縫隙中生長的一株瘦小的沙漠植物,連窗台上的沙都長得出植物來了,那外頭每天吹來的風沙可想而知。隨沙塵吹來的種子,卡在那兒,生長就是使命,其他都是天意。粗礫其外,豐潤其內,正像子文他們的寫照。

由奢入儉或由儉入奢,或許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那頓悟時的靈光一現從何而來?我也常想在暗夜裏劃幾根火柴呢,可始終夢一樣還掛在窗上那張網上。

那就是我從子文那兒得來的一張印第安小孩親手做的小網。上麵曾經捕到過一個那瓦荷之夢,那個夢已經舍不得出走,留在灰山的窗隙中,為謙卑的人做著永遠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