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我們這些作家裏頭,寫長篇小說的最為可惡,寫短篇的比較仁慈,寫論說文的也討厭,寫小品的就可愛多多。因為太不為讀者著想的作家,多少有點自戀的傾向,這是我最近看影帶看出來的一點心得。
新的圖書館使我想到文明的浩劫之一就是跌進知識的黑洞。愈大的圖書館帶給我的壓力也愈大。舊金山的圖書館常使我迷路,中文書在計算機中的目錄,常使我摸不著頭腦(拚音文字像單向道,一洋化就再也方塊不起來)。我有個朋友為了搞清圖書館的運作,隻好申請去做義工。我自己常跑圖書館,隻是為了避免去書店。每次去書店,幾乎每天都有新書出版,前仆後繼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自覺渺小無以立足,益發寂寞。但是去圖書館卻不同,那是個森林,前有古人,後也有來者,不必推擠,躲在裏麵,靜待知音,從不孤獨。
幾年前去過中國河北的避暑山莊(以前的熱河省),在那兒看到文津閣,據說那是清朝的四大皇家圖書館(文津閣,文淵閣,文源閣和文溯閣)之一。文津閣的環境美得像蘇杭一帶的名園,書在裏麵有如退休學者,跟一般大眾完全隔絕。在那兒,書十足的貴族氣。與柏克萊圖書館中的書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不知道當作家是潛意識中想當貴族呢,還是想擠進圖書館那個書的叢林裏與讀者玩狩獵的遊戲。
走在柏克萊街上,手中抱幾本書,忽然想起四知書屋:知微,知彰,知柔,知剛。如果我開書店,我想取名叫:五不知。除了那四樣我都不知,還有一樣我也不知:不知足啊。
那瓦荷之夢
早先美國的印第安人用柳枝打個圓環,以仙人掌的刺做針,在環上鑽孔,再以一種叫世紀植物(因號稱一百年才開一次花而得名)的纖維像穿鞋帶似的在針孔裏來回穿繞,一張人造的蜘蛛網就成形了。過幾天心血來潮又在網上掛幾根羽毛或者幾枚貝殼磨出來的珠子,於是,一張捕夢網就告完成。
捕夢網,這個過於文明的名字,我不大相信是印第安人自己取的,可能是白人的生意經吧。如今每家賣印第安人紀念品的小店裏都看得到。可是,現在這些摩登的人造蜘蛛網都沒懸在窗上,不是釘在牆上就是掛在售貨的架子上,失去了它原來的意義。
原來印第安人的意思是:把它掛在窗沿,阻擋壞夢進來,防止好夢出去。
夢——不論是出現在我們睡眠中的“超現實”,還是我們過於美化的野心——在原始人的心中,跟我們現代人的,好像相去並不很遠。來無影去無蹤,混沌的夢,要分出其中意識的好壞,談何容易?科學已經快要把印第安人的生機趕盡殺絕了,這一張可憐的網子裏似乎也隻能網住那麼一點稀薄的神話的影子而已。
三年前,我收到過一張捕夢網,卻是一個真正的印第安小孩做的。那裏麵不知纏繞著多少捕夢者的心願呢。
那個故事,也像捕夢者的心願一般,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約是十幾年前,有一對中國學人。一位物理博士,一位化學博士,都是大學教授。業餘時,常替中國孩子們補習功課,輔導他們升入最好的大學。日子過得愈平順,他倆愈想到回饋的問題。
也許是中年危機作祟,也許真是上帝的安排,有一天,太太忽然想到:其實,在美國最需要輔導升學的不是中國孩子,而是印第安小孩。為什麼不去印第安人那兒教書呢?
先生以為她不過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真的開始給印第安人保留區裏附設的中學寫信,問他們是否需要教員,她甘願放棄大學教職,去為印第安人服務。可是,寫出去的信卻如石沉大海。
一年後,太太親自到亞利桑那州的那瓦荷部落去了。她終於在那兒的灰山中學見到了校長,直接說明要為印第安人服務的心意。校長說:“您的信早已看過,隻是不大相信真有博士肯來我們這裏屈就。並且,我們這兒不容易留住老師,所以,無所謂發不發聘書,你如果願意現在就可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