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樹有人照顧,壁畫有人修複,曆史的破爛,還是有人記得。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非常春天。
美國有個極短篇:有個人每天早上在沙灘上,邊走邊撿起海星往大海中拋。
人問:你幹嗎?
他說:潮水退了,它回不去會死,我幫它回海裏去。
人說:海灘這麼長,海星這麼多,你幫的忙能有多大啊。
他舉起手中的海星說:對我手上這個來說,我這忙可幫大了。
知音不在遠,書中的光華也許隻兩個字了得:不舍。開卷的時代即使有一天要成為過去,但一點點的舍不得,卻總會幫我們從虛無中救回一些生命的紀念品,如這煥然一新的壁畫和那雨中的茶花樹。
畫中話
自從王壽來先生離開了舊金山返台述職之後,覺得這裏忽然寂寞了許多。他那人雖是“做官”的,卻十足的文人氣。我們把他當藝術家的時候好像比想到他是外交官的時候多。
最近姚嘉為在電台做訪問,問到我家裏掛的幾幅字畫的來曆,其中有一幅是鹿橋先生家裏的窗簾,因為有一年夏天我去聖路易演講在他家看到後非常地喜歡,那一年的聖誕節沒想到我收到了一個大郵包,打開一看竟然就是在他家掛了六年的這幅布簾子。並且,他還把這件事寫在那窗簾上了。每次有客人來看了,都會引起一陣羨慕與感歎:這種雅事好像是胡適那個時代的文人才做得到的。
這個故事,以前國語日報的蘇國書來要稿時我也曾經寫過,但是最近我又想起王壽來先生跟傅狷夫先生之間也有過一段雅事,值得一書。
王先生收集字畫多年,對傅伯伯尤其愛慕。後來知道傅伯伯就住在灣區,非常高興。有一次聽他提起:他收集了一張畫,賣畫給他的人說那是傅先生的真跡,可是畫上並沒有他的簽名,不知是否真的“真跡”,可是因為實在喜歡,也就當做真跡一直收藏著。
我立刻就說:那你為什麼不拿去給傅伯伯看看呢?
他說:不太好意思吧,跟人家才認識不久。
有一次見了傅伯伯,我就跟他提了一下。他說:
“以前在師大和美專教國畫課的時候,有時也會畫幾張範本給學生臨摹用,那些畫我是從來不簽名的。也許他收藏的就是學生流傳出去的也說不定。”
可惜,後來王先生把畫拿去請傅伯伯鑒定的時候我不在場,別人告訴我:聽說那張畫傅先生並不覺得是他畫的,但是,傅先生卻把這件事記述了下來,就寫在那張畫上。
我“啊”了好久,跟我收到聖誕郵包時一樣的興奮莫名。
那樣的一張畫,不是比真跡更加的可貴了嗎?我說的可貴,並不意指“值錢”。有些人性的光輝,是無價的。
法國的風景畫大師柯羅,是所有西洋畫家當中,我最愛的畫家之一。他生前雖沒得過什麼特殊的大獎,但他一生做過的雅事,卻沒有多少畫家可以相比。譬如,杜米埃晚年窮得快要流落街頭,柯羅知道了,就趕快把自己鄉下的一間畫室送給了他。米勒去世那一年,他自己重病躺在床上,可是聽說米勒身後蕭條,清寒不堪,柯羅立即要家人給米勒的太太送去一千法郎。
對同行不嫉已是難得,就是對畫商或愛畫的朋友,柯羅也往往大方得“可笑”:
據說有一回一個畫友買了張畫跑來找他,說:因為確信是你畫的才買的,可是為什麼你沒簽名呢?
柯羅說:不像我畫的,好像是我學生仿畫的吧?
那人說:豈有此理,我要拿回去退掉。
柯羅問:賣畫給你的是急需要錢用的話,就別退了。不然你害了兩個人啊。一個仿作的,一個賣的,何必呢?
那人說:那我的錢不是白花了嗎?
柯羅想了想說:那我在這畫上給你簽個名好了。
他這人從小家境太好,心腸特軟,所以,後來法國畫壇留傳一則趣談:柯羅生前作畫兩千,但僅在美國被人收藏的畫作就有一萬。每當我看到風景畫的時候,不論是不是柯羅畫的,我都會想起他來。
在書寫中回鄉
收到了小鹿寄來的一個大黃信袋,還以為她又出了新書呢。沒想到打開一看,原來是個鼠標墊,上麵是朱銘的雕刻:太極係列——十字手。像一個龐大的巨人立在雪地裏,兩臂平伸,肩上馱滿白雪,簡樸而雄渾,一派大氣,遠望如同一個抽象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