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盒子(4)(2 / 3)

有的古物才出土了不過二三十年而已。所以,尚未考出個所以然來。最奇的是一九八六年在四川成都附近廣漢三星堆挖到的一些麵具和一個大銅人,“長”得像印加文明中的古物,很不像是中國的。我把那展覽海報上的“帶金箔人頭像”拿給老外看,每個人都說:“這是秘魯挖出來的還是墨西哥的?”我於是打趣道:“公元前二千年中西文化就已經交流了,信不信由你。”

不過,以前倒是真的有人質疑過中國的青銅製作並不是世上最早的,好像說它比中東開始的晚一些。但是,中國的製品最精美,卻是世所公認。

這次看到許多青銅做的禮器酒具,有重二百多公斤(約五百磅)的大鼎,有寫滿文字的青銅盤,使我想起布魯諾斯基在《文明》書中所寫的:“青銅,是商代的塑膠。”那樣笨重的金屬,在商代卻像塑膠一般可以隨心所欲地製作,也隻有布魯諾斯基那樣博學的科學家才形容得出來,真是妙極。

二千年前當中國人做青銅的時候,歐洲人正在做巨石柱。人類好像同時都聰明了一下子,可惜當時還沒有“作家”這一行,不然記下來他們的所思所感,多有意思。

因此,在陶器與銅器上出現的字,比圖案更使我驚異。以前在文學史上讀到散文的寫作最早可以推溯到“散氏盤”上所記述的文字。那種“堅如銅鐵”般的文字,是最早的散文呢。

在這次的展覽中又看到一個青銅盤(史檣盤),上有銘文記載了最早七位周天子以及微氏貴族家庭五代成員的豐功偉績。雖然對那隻大銅盤肅然起敬,可是在它麵前自己也隻能算是文盲。那種既有趣又莊嚴的感覺,還是平生第一次感受。

至於秦始皇的兵馬俑,因為在西安已實地見過,並不覺得怎樣可觀。因為幾千兵卒合葬的墓穴,那種懾人的氣勢非親臨其境不能感知。但是,秦始皇那個“人”,真是讓人覺得:要人記得你,隻有好上加好,或者壞上加壞了。

在這些超時空的藝術品上,美與熟練技巧的結合,不就是天人合一嗎?什麼是比生命永恒的東西呢?

我想起日本有名的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墓誌銘來了,那墓石上隻刻了一個字:“無”。無不等於空,在禪學上,“無有”反而是一切的意思。這些看似不會生長的文物,卻有著多麼美麗的生命啊。

大遊行

默片時代的電影,好像距離我們十分遙遠,除非學影劇的,不然誰會想去借來一看?一般的影帶出租店也隻有卓別林的電影聊備一格而已。

去年因為去阿裏桑那州在大女兒那兒住了一個月,那兒一片沙漠,夏天每天清晨一睜開眼就是華氏八十幾度,當地人還以涼快稱之,我這舊金山去的觀光客,簡直熱得不敢出門。幸而離圖書館不遠,因此把那兒能借的錄影帶幾乎陸續全借了回來。

就這樣,我邂逅了這部難忘的電影:The Big Parade(大遊行)。

沒有對話,字幕是畫片一般穿插式的。音樂也粗糙得很,有時還會隨著膠片的剪接扭曲顫抖一番;可是,看完了它,我才懂得什麼叫做“經典”。後來在千禧年前美國所選出來的二十世紀的經典電影當中,“大遊行”在前十名內,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

那是一部反戰的影片,反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候的美國兵,是少爺兵。一麵是自嘲,一麵也是反諷吧,這部片子就以一位富家子在糊裏糊塗中走上前線開始的,戰地裏殺得沒頭沒腦的,少爺的日子也過得萬分“顛覆”,戰事就在那可笑中進行著。

後來,那少爺愛上了一位法國小姐。語言完全不重要,當然啦,默片嘛。所以美國兵和法國女孩的偷情,十分熱鬧。可是,你一輩子忘不了的是他們分手的那一段。

有一次在朋友家中閑談,不知道為什麼我提起了那一段:

“軍營是突然開拔的,少爺兵來不及通知那少女;可是,左拖右拉終於還是不得不上了軍車。眼看車已啟動,那位在河邊打水的少女才忽然聽到軍隊要走的消息,少女丟了水桶不顧一切就朝大路上跑。遠遠的,追著跑著呼喊著,你一句也聽不見她呼喊的是什麼,但此時我的眼淚實在難忍。”

“無情的軍車,照樣往前開去,少爺急得不知所措,隻見他急急忙忙先是脫了軍帽朝車下的少女扔去,然後是口袋裏的,然後是這個那個,凡能丟給少女的他全摘下,連掛在頸上的名牌也丟了出去。最後,他實在一無所有,竟不顧一切死命地脫下自己一隻靴子——軍人打仗因為要行軍走路聽說靴子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可是,這時候的他,還有什麼是他舍不得給他心愛的人的?來不及理智,來不及取舍,兩人的距離愈來愈大,如果心是可以取下來的,你完全可以相信他絕對會毫不猶疑地朝那眼看已無從追上的少女身上拋去的。他每拋一樣東西,我的心就像被割了一刀,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最後,少爺愈來愈小,車子愈來愈看不見了,少女緊緊地摟抱著那隻靴子絕望地跪倒在馬路當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