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才有時間打開我搬家一年後還沒時間打開的一隻紙箱,看到一個像樹幹般的小盒子,非常陌生,上頭竟寫著:牙仙盒子(tooth fairy box)。我打開一看,嚇了一跳,裏麵真有一顆牙齒。想來是小女兒的。
那牙齒半黑半白,顯然是蛀齒,像巫師用的道具似的,很叫人惡心,所以,我趕緊把爛牙扔進了垃圾桶。
牙齒大概是地球上數量最多的化石了。有很多脊椎動物還是依照牙齒來分類的呢。我想到很多酋長喜歡戴動物牙齒做成的項鏈,卻很少聽說有人收集人齒來做項鏈的,不知是不是因為人齒實在不怎麼好看的緣故。
忽然,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我掉了一顆牙,我的母親說:
“上麵掉的牙就往床底下扔,下麵掉的牙就往屋頂上扔,這樣子你的新牙就會快一點長出來。”
我就趕快跑到屋外,把那牙朝屋頂上用力地扔去。當時有沒有流血?痛不痛?完全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我有顆牙在屋頂。
記憶如何篩選我們生命中的經驗,我不得而知。但是,母親的話,我照著做了,卻忘了問為什麼。如今想想,真有意思:母親把乳牙當植物看待,下麵一排牙往屋上的陽光裏掙出,上麵的一排卻朝重力的方向土中生根?
到美國來,女兒要換乳齒的時候,鄰居老太太卻告訴她說:
“等牙掉下來,牙仙toothfairy會給你送錢來。她會在你睡著時,偷偷把錢放在你枕頭下麵呢。”
好像老美把他們的壓歲錢都壓在孩子的牙上了。
那時我才知道這世界上最大的慈善家除了聖誕老人,還有一個讓你不怕牙痛的女仙。
洋老太太的話,記得我也照做了許多次,不是隻為了入境隨俗,而是為了孩子在學校裏的麵子問題。
美國幼稚園裏,有個叫Showandtell的課,每星期總有一次要孩子們帶點自己的寶貝去學校介紹給同學們,好練習說出與人分享的故事。那時候我最怕她們與眾不同。有一次女兒就告訴我有同學帶了他掉下的牙和枕頭底下找到的錢在班上跟大家討論有沒有牙仙的事。我問女兒:
“你怎麼說?”
女兒說:“牙仙就是媽媽嘛。她們好笨。”
我把玩著那小小的牙仙盒子,想到那裏麵的一點點小巫術,不禁啞然失笑。屋頂上的牙,仙女的小紅包,為我們的童年分散掉多少的痛苦與恐懼啊。雖是哄哄孩子的小玩意兒,但包含的卻是多麼綿長的母愛。
有一天女兒要回來找她這個小盒子的時候,希望她記得的隻是那枕頭下的一塊錢,還有她快樂的童年。至於那顆爛牙,隻有等她自己女兒六歲的時候再補還給她了。螃蟹奇談
正當我站在跳蚤市場的進口處等人的時候,我瞥見了那個小陶罐。
灰藍色的陶罐,做得不錯,樸素大方,像我們鄉下人製醬的小壇子。形體通圓,雖然有點像機器壓成的,可是蓋子上鑲嵌了一個圓形的圖樣卻是手工刻的,原色,沒有上釉。
不上釉的陶器,一向對我有種“致命的吸引力”。我忍不住拿起罐子來。細看,上麵的圖案是這樣的:
一個長著六隻腳的人,高舉著兩隻像兩個螃蟹鉗子的手。簡單的線條,像給《變形記》這一類的小說做的插畫似的。但是,圖上方刻英文字:Cancer,下方刻著楔形文字(看起來像清真館的招牌),罐底作者簽名也是看不懂的回文。我一麵摸著那粗糙的圖案一麵想:也許是阿拉伯移民帶過來的?
擺攤子的老頭兒一看就知道有條笨魚上鉤了,就說:
“這個Cancer,可不是那個癌症的意思啊。這是拉丁字,希臘人稱螃蟹為Cancer,巨蟹星座。”
我這笨魚,一咬到有學問的餌就更鬆不了口。覺得這陶罐忽然多了點貴族氣,正要問價,老頭兒卻自動說:“每個人一看見那個英文字都不敢買。所以,你要是買我攤子上其他的東西,這罐子就送給你好了。”
這時候我約會的朋友到了,我興奮地指著那個變形人對她說:“我剛學到一個拉丁字”。朋友已經明白我那“當物不讓”的老毛病又犯了。二話不說,就幫我巡視起老頭兒的“爛攤子”來。又找到一個沒打釉的灰泥罐和一個缺了蓋子的盒子。我指著灰泥罐問:“多少錢?”老頭兒說:“八塊。”我心中不樂,明明是他說要送我的陶罐也算在這八塊錢裏了。
朋友很不以為然,用中文對我說:“三塊還差不多。”沒想到,老頭兒用中文回說:“三塊,OK。”
我跟朋友都愣住了。原來老頭兒學過一點兒中文呢。他說學了一年卻隻聽得懂簡單的中文數字而已。為了這麼一點點的“鄉情”,我付了五塊錢。我說:“三塊為灰罐,兩塊為藍罐。因為我們中國人的習慣,壞運的東西是不可以送人的。比如刀子,也可以做菜刀,也可以當凶器,所以朋友送刀來,非得給他一塊錢意思意思不可。”
他說:真有趣。
我想到在舊金山漁人碼頭也有個會唱《兩隻老虎跑得快》中文兒歌的老外,剛搬到舊金山時,也是為著那份驚喜還叫女兒放了點錢在他“要飯”的盒子裏。舊金山的中國觀光客多起來了,老外的騙術想來也會愈來愈花樣翻新的。我始終不知道老頭說“癌是螃蟹的希臘字”是否也是一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