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國教育電視台有個很受歡迎的節目“下鄉尋寶”是邀請一些博物館或拍賣場的專家們到各鄉間小鎮去幫忙鑒定人家的“家中珍藏”,看看是否可以成為傳家之寶。看到那些人自以為寶的,如果隻是贗品,你跟他一起失望。有些人拾荒似的撿來的破爛,卻是真的寶貨,你也會忍不住要跟他一起雀躍三丈。最叫人生氣歎息的是有人要古為今用、拿古物來改造,結果黃金變塵土。我漸漸也看上癮來,有時候不免傻想:說不定我這打火機,也暗藏著什麼玄機呢。
愛人不如愛物,它雖然重了點兒,做為“口袋怪獸”確實為難;但在我這收集人生戰利品的大口袋裏,這不會說話卻會噴火的小龍真正是我的“Pokemon”(美國小孩玩具)。
巴黎的玫瑰
別小看了這一朵枯花,“像垃圾桶裏撿來的。”女兒說。可不是,已經丟了好幾次又都撿了回來。
“物的本身就是一種存在,並不需要有個主人才具有意義,反而是人要有所有權的記號才能想象自己的存在。”最近讀約翰柏格的書About Looking讀到這幾句話,我,雖然不需要想象自己的存在。看看那朵枯萎的花,的確依然能想到前年聖誕在巴黎的情景,但是那花上麵所有權的記號,卻不是我,而是馬丁。
一朵枯萎的花比一片枯萎的葉子難看得多,而失去水分的黃玫瑰尤其色衰得厲害,當初馬丁給我們的時候它卻是鮮豔欲滴的。難道,鮮豔不是記號所以無法存在?
馬丁是我們那次歐旅團中的“少數民族”,我們那一團全是老中,因為成員都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於是來了兩位洋女婿:馬丁和Greg。Greg是我們導遊李漪的先生,中文講得蠻好,已經被他的中國太太同化得差不多了。但馬丁還很“生番”,我們起先並不知道,他胖胖的看來也蠻隨和,幾天後,他終於抗議道:“你們可不可以也說一點點英文呀。”
全車的人都笑了。這是什麼地方?汴州還是梁州,我們老中走哪兒反正都能把它變成中國城。後來大夥兒混熟了,才知道馬丁非但幽默,旅行還帶著麻將,有時候晚上在旅館裏他還陪幾位老人家打麻將呢。
歐旅之遊,最後一天在巴黎,馬丁又說話了:“每天吃你們的中國飯,現在是在巴黎,今晚總該來一頓法國大餐吧?”其實,那也是我們大家的心願,但我們還未及“苟同”,馬丁心虛地加上一句:“我請客好了。”
美國人的數學頭腦真的是很差,他請客之言一出,立刻被他太太康妮頂了回去:“你知道請四十二位團員一頓法國大餐要多少錢嗎?”
我們又是一陣大笑,可是馬丁的盛情我們真的感動。當晚,我們的領隊Michael領我們到一家“高檔”的巴黎餐館去,紛紛落座之後,卻發現少了馬丁。等我們指指點點跟侍者“比畫”完了我們所要的東西,這才看見馬丁提了一大袋子的鮮花走進餐廳。
晚餐畢,我們舉杯謝領隊謝導遊,再打心底裏感謝每位有緣同團出遊的朋友。那陌生而親切卻又像無中生有的熱情隻有從教堂出來時的感覺差可比擬。正在“說時遲,那時快”之際,馬丁拿出了那些鮮花,送給每位女士一朵“巴黎的黃玫瑰”。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驚訝的禮物了。康妮笑著說:“這可比請你們吃法國大餐省錢多了。”
馬丁的丈母娘搖了搖頭說:“明天就回美國了,又不能進海關,真是,隻有老美會做這種事。”
大凡浪漫的事,都是一顆天真可愛的心才想得出做得到的,我想。所以,我把那朵浪漫的花塞進行李袋,硬是闖過了海關,變成我心裏的一個小故事了。
這個故事是關於旅行的嗎?這個故事是關於老美與老中的文化差異的嗎?這個故事便是我瓶中那枯幹的法國玫瑰身上一個所有權的記號嗎?
總之,我舍不得丟掉的——不是花的存在,是一段記憶的活化石。
假麵的告白
有一次在舊金山每年一次的文藝複興節上,我看到一個專賣麵具的攤子,快樂得不得了,好像每個麵具是我活在不同世界裏的朋友。我戴了一個,買了六個回家,日後看著覺得那恰如我的七情六欲,在在不舍。
也許你已經聽說過這個故事:一位人類學家在非洲跟某個部落的原住民生活了一些時候,有一天,他給酋長畫了一幅肖像。酋長問:“你畫誰?”人類學家說:“你啊。”酋長大搖其頭,頗不以為然。他拾起一根樹枝,抹平地上的泥沙,畫了一個代表他們部落的圖騰像,說:“這,才是我。”
我第一次在書上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猛然一驚。平日我們從哲學文學藝術甚至科學裏頭,不停在尋找答案的那個問題:“我是什麼?”好像被那位酋長簡簡單單地就回答了。
後來每次看到圖騰這兩個字,就想起那位酋長,他對自己生命的意義與目的,沒有半點疑惑,圖騰變成他自信的麵具,我也因此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原始藝術中那些天真得像找不到路回家似的麵具。
有一次在舊金山的文藝複興遊園會上看到一個賣麵具的攤子,我戴上一個,樂得像個孩子。雖然現代人把麵具當成一種裝飾性的藝術品看待,但化裝舞會,節慶遊行之類,其實還是宗教祭祀與某種特殊禮儀的殘存。所以,戴上奇形怪狀的“假麵”,可以不必為人潛意識的“野蠻性”負責似的。後來,我就不知不覺收集了十幾種不同的麵具,有銅的,有紙的,有木頭的,還有陶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