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盒子(1)(3 / 3)

但是,關於牡丹,在希臘神怪裏,倒有一說,絕非我的胡亂聯想所可以創造出來的。《本草綱目》裏把一種牡丹的根用來當藥,叫芍藥。希臘人知道牡丹可以治病時,便用希臘神話裏的醫藥之神的名字來給花命名了。而在這花有了醫用的實際價值之前,希臘人視牡丹為有巫術的花朵,相傳每一朵牡丹花皆有啄木鳥守護著,如果誰去采摘,眼珠會給啄木鳥啄出來的。

希臘人的想象力之豐之奇,實在叫人歎服。可惜古代交通不便,不然一個希臘人要到了南美洲,看見熱帶雨林裏頭的大池塘中長著那種巨無霸似的蓮——其葉麵直徑有五六尺大的,在世界奇觀中號稱此蓮葉之上可以坐一個小孩而不沉的——不知又將寫下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傳奇?

寫蓮寫到玄處,是我對於我們這些真正的“食蓮族”的一種潛意識的補贖之道。食蓮而不快樂,荷花仙子是不能諒解的,我想。

之二

紅花白藕青荷葉

三教元來總一家

蓮花被認為是儒道釋三教同源的象征,所以,在中國的書畫文學裏屢見不鮮。因為它的文藝化,倒使我們忘了它的實用性。

一般人寫蓮,都以潔淨著眼,我的朋友劉荒田寫了一首《蓮池》,卻另有靈心,他說:

走過蓮池

日逐幹涸的蓮池

竟有攪動以

興波的衝動

遂有了腐草的味道

有了漚水麻的味道

有了夏午村巷的味道

而我

終於為了不再清高

鬆了一口氣

蓮的高貴,在於它不自覺的清高,因此,汙泥盡在腳下,它美它的。如果一心一意地要清高,那清高反成了沉重的負擔,也許美得就不這麼自然了。

人的清高,或許沒有蓮花那樣無為而“至”的福氣,但是靠著修養,也可以發展成為一種不自覺的風格,因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人是平凡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人是痛苦的人,隻有重回第三境界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人才有風格可言。

鬆一口氣,為了不自覺的升華。放下屠刀,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我想,隻要“不再清高”和“放下屠刀”的人都能平起平坐,人間就夠太平了。蓮花啊蓮花,辛苦你了,你也鬆口氣吧。

噴火的龍

公元兩千年剛好是龍年,難怪我們會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界上有誰想得出像“龍”這樣神奇品種的動物來呢?可是我有一個龍形打火機,卻是德國製的。

安迪的太太去世滿十年的時候,他帶了些“古董”到辦公室來分送給同事。他說:

“十年,我想可以告個段落了。所以,我把家裏一些前妻所收集的東西清理了出來,讓喜歡的人來領養。”

我因此“認領”了這隻古怪的打火機。

美國人的古董定義很淺,四十年舊就算古了,可是這打火機是銅製的,拿在手上,很沉,顏色古綠,倒像我們商周時代出土的青銅器。我一眼就愛上了。安迪說: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這是條龍。”他不說我還看不出那是龍,隻覺它造型特別,非魚非狗。

“你看,握著尾巴,大拇指按著它背上這突出來的開關,這條龍就會口吐火焰,給香煙點火。”

說著,他一按,龍口正中央的地方真的噴出火來。我驚喜不已,安迪顯然也嚇了一跳,說:

“居然還work?好久好久以前在德國旅行時買的。那時候抽煙很流行,打火機千奇百怪。我妻,她崇拜中國古董。”

可是我把它翻過身來。腹底寫著:德國製,還附著一個像狗的記號,想是商標。

那條隻有八英寸長三英寸寬的龍,頭大如狗,眼大如牛,方方的腦袋上長了三個椎角,背脊起伏好像一排丘陵,而尾巴卻絕對是魚尾。我想,結果成了九種動物的“大雜碎”。看來這條德國龍,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後來問起同事才知道:安迪很愛旅行,十年前在墨西哥,他的太太卻因食物中毒,送回美國沒多久就去世了。從此他就不大出遠門了,但也一直未婚。最近聽說跟他同居的新女友,要來個“大清倉”,所以,才忍痛割愛。要他割的是物,其實想他舍的是情,這小氣的女人哪。如今,每當我拿起這個打火機,就想到兩個女人:一個被愛人“段落”到記憶中去,一個剛要開始。

打火機愈來愈無用武之地了,尤其有了用過即扔的那種。誰還會為打火機的造型去費心設計呢?按收藏價值而言,也許將來它打火的用途比它的造型要高,但我愛的真是它那土頭土腦的樣子:連中國龍放洋出國之後也會變得土氣,想來阿Q在世一定會這樣說的。不過,最近在文藝複興巨匠拉斐爾的“聖喬治屠龍”上看到他畫的龍,十分惡相,有翅有爪,很接近中國式的。好像從前除了交通不通,想象力卻是十分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