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支歌!那支18歲少女的歌!那支多情迷人的歌啊!
之一如花的嫵媚
在我們第一次去三洞水之前,在長陽縣城,我們就聽到關於三洞水村黨支部副書記向珍英的種種言傳。有人說,向珍英能耐可不小,她要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連縣長都讓她三分;有人說,向珍英全憑一張嘴,無理的也可說出有理的來;文雅一些的人則稱她為“女強人”、“內當家”,縣裏耍筆杆的則把她描繪成“農村婦女的優秀代表”等等。無論怎樣議論她,提起她的經曆和磨難,則無不動容,感歎唏噓。道一句:像她那樣的女人,也真不易。
此時的向珍英,已經是湖北省人大代表。有關她的議論,似乎總沒有停息。
去三洞水的路上,陪同我們的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田第炳對我們說:“向珍英同誌我很熟悉,這些年,她吃了苦。”“她究竟有沒有外麵傳說的那樣厲害?”我們問。“見到她就知道了。”田第炳擠擠眼,他似乎在回避什麼。
在村委會開闊明亮的她的辦公室裏,我們見到了這位“名人”。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卻顯得年輕,精幹,與我們預想中的農村婦女幹部形象相差甚遠。她說她近來常常頭昏,腦殼裏麵有種快爆炸的感覺;她說這是受傷的後遺症,已習慣了,不打緊的。她說她恐怕回答不清我們的問題,會令我們失望的;她說她最不平的事就是重男輕女,最大的遺憾是書讀少了;她說她也許明天就會死。說完她笑笑。
向珍英今年37歲。18歲擔任大隊團支書並兼任民兵連長。23歲加入中國共產黨。26歲當選為湖北省人大代表……
她傳奇式的生活經曆和奮鬥曆程使她當之無愧地躋身中國當代女強人行列。
這是一個明媚的中午。當我們要她談談她的人生經曆時,她良久無言。許久,她慢慢抬頭來,美麗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她是沉進了幸福的回憶。想起了天真無邪的童年和蜂飛蝶舞的花季……
童年,隻有在回憶中顯現時,才成就了那份完美。
向珍英的童年並不完美。生活的困難使她常常餓著肚子上學,寒冷的冬天還穿著單薄的襯衫。但她依然覺得那很幸福。因為那時候她生活在父母的臂彎裏,無憂無慮。
可是現在,她每時每刻都被無邊的煩惱困擾著。作為一個女人,她幾乎失去了“本性”所賦予她的一切。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誰的兒媳……她是村委會的“內當家”,繁重的工作和複雜的事務占滿了她人生的日程和思維的空間。
她在男人的世界裏闖蕩。肩負著一個普通男人難以勝任的工作重壓。可是有誰知道,她是在以一種超越生命的毅力踉蹌著才挑起這副重擔的?因為她是殘疾,較之常人少一隻眼睛和半隻右腳……
好多年沒有回憶過童年了。好多年沒有思考過人生了。現在突然想起來,怎能禁得住思緒的奔流呢?又怎能忍得住熱淚盈眶……
啊,那片綠草坪!那片任她恣意打滾的綠草坪如今在哪裏?
啊,那坡映山紅!那坡任她采擷的映山紅,如今在哪裏?
還有那隻白風箏……
向珍英記得,她曾經是那樣愛唱歌。山歌之鄉長大的土家妹子,自然有一副百靈鳥般婉轉的歌喉。記得那年她16歲。
16歲,便因為家境的貧寒而過早地離開學校走向了社會。16歲的少女,夢裏是一片遼闊藍天和平靜的草坪;殊不知,苕幹飯南瓜糊卻養育了她鮮花般的臉蛋和楊柳樣的身材。因為天姿迷人,無論走到哪裏,都被男人們的目光擁抬得滿臉羞紅。還在讀初中的時候,就有那麼多小夥子紅著臉在她耳邊輕聲說:“英,我永遠愛你!”她笑了,未來的生活中,她知道了那是一句真誠的假話。
什麼叫永遠愛你?生命不永恒啊,生命史上的東西有什麼可以剝離於生命而永恒地存在呢?正因為生命不能永恒,所以她加倍地熱愛著生命過程中的一切:鮮花、草地、理想、事業……在她眼裏,滿世界都是五彩的花環和燦爛的陽光。雖然家境苦寒,她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但是她有一個堅強的父親,父親總是像一座山,為她遮擋著生活之路上的全部逆流。從小到大,她在這座堅實的山梁上嬉戲打鬧,感受著少年的全部幸福和溫馨,所以滿心滿腹除了對人生的愛還是對人生的愛。因為愛,她迷上了唱歌;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要歌唱啊!
九月九呢,秋風涼,牽牛花兒爬上牆。
摘朵花兒頭上戴喲,送哥支前打老蔣。
收下這包葉子煙,帶上妹做的布衣裳。
記住妹的一句話,打完老蔣回山鄉……
那是一個黃昏,一個三洞水的年輕漢子們至今都沒有忘記的美麗黃昏。他們剛剛收了農具進屋,卻突然聽得後山傳來一陣甜美的歌聲。於是他們紛紛跑出屋,朝後山望去。展現在他們跟前的是一幅他們從來也沒有感受過的動人畫麵。
唱歌的是向珍英。她正從落雁山上下來。
天很熱,向珍英脫了綴滿補丁的白外褂,白色圓領汗衫緊繃在豐滿的肌體上,她的頭發有些亂,蓬鬆著,沾滿星星點點的花草。夕陽從山頂上投射下來,照在她婀娜多姿的身段上。她一手提著裝滿橡籽的竹籃,一手理著耷拉下來的秀發……仙女下凡,也不過這般風姿了!
年輕的土家漢子們都融進了黃昏的美景裏。
從那個黃昏開始,她成了遠近聞名的歌手!
就在那個秋天,她參加全縣農村業餘文藝調演、演唱的山歌《女石匠》一舉奪冠,榮獲調演一等獎!與此同時,她被上級有關部門任命為三洞水村團支部書記兼民兵連長。是在那個美麗的花季,她的歌聲喚來了她理想中的“白馬王子”。
小夥子叫劉萬久。他在一個黃昏把一支歌藏進了心靈深處。一年以後,他報名參軍;負責征兵的武裝部長問他:
“你為什麼要參軍呢?
“我要打老蔣!”他說。
“為什麼要打老蔣呢?”招兵的大惑不解,老蔣早跑到台灣島了,打什麼老蔣?
“因為……”小夥子臉紅了,“等打完了老蔣再告訴你!”
好多年以後,向珍英回憶那時候的情景時,心中卻是一片蒼涼……
啊,那支歌!那支18歲少女的歌;那支多情迷人的歌啊……
之二死神在叩門
山路,很長,很長。
她和一群姐妹們嬉笑著朝山頂爬去。爬呀爬呀,爬到山腰的時候,突然頭頂“轟隆”一聲巨響,抬頭一看,一塊桌麵大的石頭正從岩尖崩落,轟隆隆朝她們直砸下來――
她驚呼一聲,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然而,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曆經了三天三夜的昏迷。
也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漸漸複蘇,她想睜開眼睛,可眼皮好沉好沉啊。任怎麼也睜不開。身子也像被千斤巨石壓著,一動也不能動。頭好疼,像有無數隻鐵錘在腦袋上敲擊……
“珍英!珍英!”她聽見有人叫她。那聲音好遙遠,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她又一次使勁睜眼。左眼終於啟開了一條縫,可右眼怎麼也不斷使喚了,稍一用力,便疼得刻骨錐心……
她漸漸看見了一張臉。一張黝黑、蒼老、滿臉胡茬的臉。
這張臉似乎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可現在,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了……
“珍英,我是你爹,是你爹呀!”
“…爹?”
她模糊的看見那張臉在她跟前晃動。古銅臉上鑲嵌著的那對深邃的老眼裏注滿了淚水。這位堅強的漢子,有如大山般的漢子此刻也禁不住地流淚了,淚水撲嗒嗒滴到了她的臉上。她努力地回憶著,辨認著,終於她認清了那張臉所代表的人是誰。
“爹……”
“珍英,我的好女兒!”父親見她清醒了。一下將她摟到了懷裏,顫抖著帶著哭腔說,“老天保佑,你總算醒了!”
可此刻的向珍英,除了能勉強辨認出父親外,腦海裏依然一片空白。能夠感受到的,隻有山崩地裂般的頭疼。
“爹,我們在做什麼?我的頭好疼,眼睛也睜不開。”
“女兒,你受傷了,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這是在醫院。”
”我受傷了?!我怎麼受傷了?!”
“你被大錘打傷了。打傷了……眼睛。”
眼睛?
眼睛!
……大捶……大錘……眼睛……公路……
意識開始複蘇,思維漸向清晰。記憶的碎片斷斷續續在眼前疊映。疊映、串聯……
她首先看見好大一群人。全是一群青年。男男女女擠滿了大隊部(村委會)門前碾穀的場壩。那天好像是陰天,對,還下著小雨……哦,想起來了,那天是農曆正月初四。正月初四――她這個剛上任的團支部書記兼民兵連長;這個發誓要幹一番宏偉事業的熱血青年――組織全村青年召開“三平公路”開工典禮大會!“三平公路”是三洞水通往平洛的公路,也是三洞水衝破深山重圍,走向大幹世界的通道;更是無數代三洞水人天方夜譚般的夢幻……
為了實現這個夢幻,向珍英拒絕了一個農村青年一生中難得的一次扭轉命運的好機會。那是幾天以前,她在縣城工作的叔叔經過多方努力,為她爭取到了一個招工進城的名額。
叔叔給她寄來一封長信和一張“招工登記表”。信中寫道:“…珍英,填上這張表,你就能成為一個城裏人,就能永遠永遠端上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就能徹底擺脫貧窮落後的大深山……”
在經過三個不眠之夜後,向珍英給叔叔回了一封信。信中說:
“叔叔,感謝您的關懷。經過反複考慮,我決定放棄這次招工的機會。我現在是三洞水村的團支部書記兼民兵連長。我不能走。即使我走了,也放心不下三洞水村的父老兄弟姐妹們……叔叔,您也是從三洞水走出去的國家幹部,您應該理解侄女此時此刻的心情;應該理解一個山裏長大的女孩子對生養她的土地那份難分難舍的深厚情感。要走,我也隻能同三洞水的鄉親們一起走,我要把他們也帶出貧窮落後的大山……叔叔,您如果還能關心侄女的話,就請您想辦法幫我弄兩千公斤炸藥和一千發雷管。這件事對我來說,遠比招工登記表重要得多,我們現在修公路,急需要炸藥和雷管……”
叔叔是位開明的國家幹部。他不僅理解了侄女,而且還大力支持她的工作。幾天以後,便運來了兩噸炸藥和一千發雷管。
向珍英無法忘記那個細雨??的正月初四。那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一天!那麼多青年簇擁在她周圍,她感到,每一個青年的熱血都在沸騰,都在燃燒……
那是怎樣令人激動,令人鼓舞的歲月!呼啦啦飄動的團旗下,轟隆隆炸響的炮聲中,三洞水300多名青年用他們的鋼釺大錘敲醒了庸困千年的大山,敲醒了欲望千年的夢幻。然而。在戰鬥最火熱的時候,向珍英卻倒下了!那天,她和一位剛來工地的男青年搭班,手把手教他打炮眼。那位男青年長得牛高馬大,力大無窮,隻顧拚命打錘,忘了技術要領,飛起一錘偏到了向珍英頭上,不偏不歪正砸在她的右眼上……
向珍英“哎喲”一聲朝後倒去,當場昏死在地……
思維的膠片被切斷,記憶的熒光屏上一片空白。後來的事情向珍英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直到三天之後,她才緩緩醒了過來。而這時候,一個更大的打擊又像鐵錘一樣砸向她腦海:她的眼睛瞎了!
眼睛瞎了!
瞎了!
對於一個姑娘――尤其是漂亮的姑娘來說,容顏的損壞,也許比失去生命更為嚴重!何況向珍英失去的是眼睛!
這個事實太殘酷了!向珍英無論如何都難於接受。當她在明白自己的右眼徹底瞎了的那一刹那,又一次昏了過去!
昏迷中,她看見一群鬼怪從窗外飛進來。鬼怪呲牙咧嘴,張牙舞爪。鬼怪在她麵前瘋狂地舞蹈……
她估摸那就是死神。死神受閻王的指派來迎接她。
麵對死神強大的陣容,她在痛苦地選擇:去吧,自己還年輕,她的公路還沒有通車,不去吧,自己的一隻眼睛已經掌握在死神手裏,須知:沒有眼睛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生,黑暗的人生……
一個沙啞怪異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那是死神在說話。
領頭的死神說:去吧,你如今少了一隻眼睛,留在人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她對死神說:你們走吧,我不去了。我雖然少了一隻眼睛,但我沒缺胳膊少腿,我還能做事,還能生活。
死神說:你成了殘疾,沒有哪個男人愛你娶你了,別指望這輩子還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