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應是一支歌。他的人生,就像他致力挖掘的煤一樣,是燃燒的人生,奉獻的人生……
之一受命於危難之際
胡世昌沒有想到在他54歲的時候會重新挑起擱置了近30年的擔子。30年來,曆史給人們帶來多少意外的紛擾,開了多少嚴峻的玩笑啊!在人生的長河中,30年前的往事也許早應該成為過眼煙雲,讓歲月的風沙去深深埋葬。然而胡世昌無法忘記那一段在他人生旅途上打下深深印記的坎坷歲月……
那是這樣的年代:勒緊褲帶唱高調,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胡世昌記得1956年臘月那個寒冷的沒有陽光的晌午,他就是在那個晌午,在大煉鋼鐵的火爐旁被公社書記捎來口信任命為三洞水村黨支部書記的。
那一年他23歲,早在這之前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是憑著-個放牛娃出身的經曆和一個共產黨員的責任從前任支書肩上接過這副千斤壓頂的擔子的。那時候正是大辦鋼鐵的火熱階段,家家戶戶的鐵鍋、炊壺,凡是能煮飯燒水的鐵具都被集體收繳煉了鋼鐵。全村一千多號人就全指望村裏那三個連在一起的“共產主義”食堂了。而老支書移交給他的“共產主義食堂”的全部財產,除了事務長老張平時偷偷節省的一斛二升包穀麵而外,能夠進肚子的就隻剩下三缸清水了。
很明顯,他是在全村人住火斷餐的時候當上這個支部書記的,而老支書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被重擔壓垮的。當老支書含著熱淚把這副沉重的擔子移到他肩上時,抓著他的手說:“世昌,你是三洞水最年輕的黨員,從現在起,我把一千多口人的命根子交給你了,你要穩重啊……”
胡世昌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惶惑,他問老支書:“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下台?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亂攤子扔給我?你不也是共產黨員嗎?!”老支書長久地沉默著,樹皮般粗糙的臉龐上老淚縱橫,好久好久,他說:“孩子,我快六十歲了,支撐不住了呀!我不能眼巴巴看著全村子人跟著我這把老骨頭去逃荒要飯,去個找死……我對不住鄉親們,我不配做一個共產黨員嗬!”
淚水刷地湧出胡世昌的眼眶,一種悲壯但卻十分神聖的責任感湧上他的心頭,他使勁抓著老支書的手。堅定地表示:“老書記,你放心吧,我胡世昌就是撕掉身上的皮肉每人吃一口,也把鄉親們帶過難關!”
“這就好!這就好!”-絲欣慰的笑紋擠上老支書的額頭,他匆匆離去了。但老支書臨轉身時投給胡世昌的那充滿感激、充滿希望的最後一瞥,卻永遠留在了胡世昌的靈魂深處。
望著老支書踉蹌遠去的背影,胡世昌心頭湧起無邊感慨……
這副擔子的確太沉太沉啊!致使胡世昌這個鐵塔般壯實的漢子在挑起它的時候,竟蹣跚起來,有一種骨架就要崩潰的感覺。
第二天開早飯的時候。他走近集體食堂,第一次以一種特殊的眼光去關注眼前的場景,那是怎樣一幅場景啊!
食堂門前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人群吵吵嚷嚷,哭哭啼啼,有的喊:“老張,再不端飯來我就給你把食堂砸了!”有的喊:“喝半碗糊糊叫我們怎麼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而那些擠不進人群裏去的老人和小孩,則蹲在一旁用舌頭舔著碗邊,用筷子敲著碗底……
胡世昌的心在撕裂,刀剜一般難受。當他走近人群的時候,人群一下子寂靜了,但無數雙直視著他的饑餓的眼睛卻在無聲地呼喊:書記,我們餓啊!我們要吃飯!
胡世昌默默地穿過人群,走進食堂,事務長老張和兩個炊事員正坐在灶門口偷偷地抹眼淚。見他進來,老張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仰起淚麻麻的臉,說:“不得了哇,快餓死人了!書記,你快想想辦法吧……”
“不要哭,不要哭!”胡世昌扶起老張,這麼說著,自己眼裏卻汪滿了淚水。他問老張:“能不能想辦法堅持一天,最多兩天?”
老張說:“能進肚子的都進了,沒辦法可想了。”
“能不能再挖點野菜?”
“哪裏還有野菜!這山上山下隻要毒不死人的野菜都挖光了。”
“那麼……”胡世昌沒話說了,他抬起右手,使勁用指頭敲打著額頭,“那麼宰牛吧!”
說完,他徑直走出去。穿過門前擁擠的人群時,他哽咽著說:“大家幫老張去宰牛吧,把飼養場裏兩頭老了歲口的花牛先宰了,度上兩天再說!我這就去弄糧食,弄不到糧食我就不回來見大家!”
人們默默地望著他,望著他涉過門前的小溪,爬上盤山的小路,突然有人在他身後喊:“書記,你還沒吃早飯哩!”
他沒有止步,也沒有回頭。東升的太陽將金色的光芒投射到他寬闊的背上,他匍匐聳動的背脊,漸漸在無數雙凝視著他的淚眼裏變成一座山梁,一座遮風擋雨、堅實可靠的山梁……
胡世昌徑直來到公社。他是來找公社要“供應”的。那年月,一個基層幹部能不能受到群眾的尊敬和愛戴,就是看他有沒有本事從上麵要來“供應”。
胡世昌走進公社,他看見公社主任正站在一條板凳上吭哧吭哧往牆上釘著鐵釘,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一塊嵌有“超產獎”獎狀的長方形獎匾掛到牆上。
見他進來,主任從板凳上跳下來,樂嗬嗬地握住了他的手。“祝賀你呀小胡,雙喜臨門哩!”
胡世昌以為是有了供應指標,激動地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好好。來得正是時候,正急著派人給你送去哩……”主任說著,伸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獎狀遞給胡世昌,“祝賀你呀,上任第一天就領獎狀!”
胡世昌莫名其妙,好奇地問:“主任,你這是幹什麼?”
“你不是來領獎狀的嗎?我們公社今年創了高產,縣裏發了獎狀,你們大隊畝產翻過800斤大關,公社當然也要給你們發獎狀。”
胡世昌目瞪口呆,一把將獎狀扔到地上,一字一頓地說,“主任,我是來要供應的。我們大隊快餓死人了!”
主任似乎並不吃驚。隻是平淡地揶揄地問:“怎麼,你們大隊不是畝產翻過了……”
“那是他媽吹牛不報稅!”
“小聲點!小聲點!”主任見他大聲嚷嚷,急得臉上冒出虛汗,“現在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年代,說這樣的話是要犯錯誤的。你可是剛上任的支部書記呀!”
剛上任的支部書記感到迷惘,對“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這個新名詞不甚了解。作為一名黨員,他哪一天不在盼望進入共產主義?哪一天不在夢想置身富饒美麗的天堂?然而現在……卻是要跑著去!而且是勒緊褲帶跑著去!難道虛報產量、欺上瞞下就是朝共產主義“跑步”?難道忍饑挨餓、度日如年就是進入共產主義?不!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共產主義理論不是這樣的,真正的中國共產黨人追求的目標不是這樣的!
“我看這共產主義還是走著去實在些,還這樣跑下去,跑不到共產主義那裏,就先跑到馬克思那裏去了……”
胡世昌似乎並不怕犯錯誤。
這時公社書記進門來了。看見這位“提拔”他的書記,胡世昌心頭就充滿了憤懣和憂鬱。
“喲,是小胡呀,剛上任就來彙報工作了?不錯嘛!”公社書記熱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胡世昌平靜地說:“書記,我是來辭職的!你給的這官我當不了。”
“為什麼?”
“我不會吹牛拍馬屁!”
“你說啥?”公社書記困窘地把煙卷舉在空中,怔住了,但很快又在空中劃一個圈兒,說,“怎麼能這樣說話?誰叫你吹牛拍馬屁了?你可是個共產黨員呀!”
“正因為我是個共產黨員,我才有責任為三洞水一千多人的生命負責!書記你知不知道,我們食堂裏揭不開鍋了,一千多口人餓得哇哇叫啊!可你們倒好,還在一個勁地催著報高產!還在為鬧饑荒的大隊發獎狀!鼓勵他們打腫臉充胖子,勒緊褲帶喊高調……你們當然不愁,端著國家飯碗,旱澇保收,可那些挖田刨地的老百姓呢?!書記你下去走走、看看,好好想一想,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哇……”
胡世昌說不下去了,淚水再次盈滿了雙眼。
屋裏一時間陷入沉默。
公社書記噝噝地吸著煙,在地板上來回踱著方步。主任則急得不停地用手絹擦著臉上的虛汗。
“你們三洞水有多少人叫喊糧食問題?”書記吸完一支煙,打破了沉默。
“有肚子的人都在叫!”
“這麼說,三洞水的糧食是有點緊張。”書記避開了胡世昌的黑沉沉的眼睛,像在自言自語,“可眼下不好辦啊,不是我不願向縣裏要糧食,隻是這產量報上去了,獎狀也發了下來,不好開口啊!”
“你不好開口我去開口”胡世昌沉聲說,“隻要你開個證明,證明我們眼下的困難。我去找縣裏,縣裏不管,我就去找省裏,省裏不管,我就去找中央!我不相信共產黨就扔下老百姓不管?”
胡世昌這番話是專門說給公社書記聽的。潛台詞是:你要是今天不給我糧食,我就去告你!告你弄虛作假、坑害百姓!看你這頂烏紗帽還能戴幾天!
公社書記轉眼直視著胡世昌,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心裏在想,他怎麼不加考察就提拔了這麼個“拚命三郎”!他一點都不懷疑這個站在他麵前的紫脹著臉、喘著粗氣的小夥子說的全是真話。他心裏十分明白;如果胡世昌真照他說的那樣把漏子捅到縣裏、省裏,那他這個公社書記就不好當了。他不免感到困惑,憑著以往的經驗,無論提拔了誰,不說送多少禮物表示感謝,起碼也得在他麵前唯唯喏喏,說上幾句好聽的。可是這個胡世昌,竟然一上台就和他拉開了唱對台戲的架式……現在他懂了,三洞水的老支書為什麼在下台之前一天跑兩趟公社,就差點跪下來求情要求提拔胡世昌頂他的班的用意了……
公社主任不愧是跟隨書記多年的心腹,他銳利的目光穿透了書記的思路。於是他踱到胡世昌身邊,悄聲提醒道:“小胡,現在當個幹部不容易,要識時務啊!”
“我隻要糧食。”胡世昌也悄聲說,“隻要有糧食,我什麼也不說。”
“要是沒有糧食呢?”
“那我就豁出去了!”
“你呀你呀……”主任還想說什麼,書記的眼色製止了他。
胡世昌淡淡一笑。他知道主任沒說完的話是什麼。無非是想告訴他:你是公社書記親自提拔的,人不能忘恩負義呀!要是和公社書記對著幹,那你這大隊書記恐怕就當不長……
他壓根兒就沒想過現在自己是不是大隊書記,也就更沒想過這書記當不當得長。他隻知道和他相濡以沫的父老兄弟姐妹們斷糧了,作為一名舉著右手在黨旗下宣過誓的黨員,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朝夕相處的鄉親們去逃荒要飯、去餓死!
他不能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和一名黨員,他都不能啊。
滿世界在他眼前隻有兩個字:糧食!糧食,狗日的糧食啊!
他突然感到煩躁。無數根即將斷裂的生命之線在扯拽著他的心肝,他聽見心裏痛苦的撕裂聲,他的心肝在沉沉下墜!他一分鍾也不能這樣磨蹭下去了!他走近公社書記,一字一頓地挑明了話題:
“書記,我知道你很為難,向上麵要糧食,等於是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對你的前途有影響,我也知道你很後悔,不該提了我這麼個知恩不報、不識時務的大隊書記!可有什麼辦法呢?你提了我,人家就都找我要飯吃,我也就隻好來找你了。你是共產黨的公社書記,說什麼也得對人民的生命負責……這麼說吧,你今天給我想辦法弄兩萬斤糧食,我明天早晨就下台!如果為這事上麵開除了你,我們三洞水把你養起來!如果為這事要你去坐牢,我替你去坐……書記,我求你了!”
“撲通”一聲,胡世昌跪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書記和主任一齊伸出雙手將胡世昌拉了起米。三個人都沉默著。但三個人的心裏都在翻江倒海……
胡世昌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他還沒有吃早飯,不,連續幾個月來他就沒有吃過一頓真正的“飯”,在吃了將近半年的野菜麵糊之後,這個百裏挑一的強壯漢子也明顯地餓走樣了。他眼皮虛腫著,好像能掐出水來,方正的臉龐塌下了兩個坑兒,原本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此時卻布滿了蜘蛛網般的血絲……
這時有一種金屬的聲響銳利地敲擊著胡世昌的耳膜:“鈴鈴鈴……”
開飯鈴!公社食堂的開飯鈴響了!
“開飯嘍――”炊事員在樓下扯著嗓子喊。
“走,吃飯去。”書記拍拍胡世昌的肩膀。
吃飯?啊,吃飯!吃飯對此時的胡世昌來說,是多麼美妙幸福的時刻!但是他使勁搖著頭,搖出一串串淚水。他說:
“不,我不吃。”
“怎麼,你不餓?”
“我餓。但是我吃不下。”
是的,他吃不下。背後有那麼多雙饑餓的眼睛在盯著他。
他執意不吃,書記和主任隻好下樓去了。很快主任用一隻大碗給他端來了三個冒著熱氣的饅頭。看見雪白的饅頭,胡世昌真想一口連碗吞進去,他聽到自己胃部歡呼雀躍的咕咕聲,涎水也不由自主地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他記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美餐過這雪白的饅頭,好像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但當他把這三個饅頭從碗裏掂起來,舉到嘴邊的時候,卻隻貪婪地張大嘴巴和蠕動鼻翼吞咽了那一縷醉人的香氣,然後趁主任轉過身去的時候,依依不舍地悄悄將饅頭揣進了衣袋。他要把這三個饅頭帶回三洞水去,在三洞水這三個饅頭就不僅僅是饅頭了,就會變成救命的良藥。他想起因吃穀糠而被腫病害得奄奄一息的楊成井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