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昌忽然感到揪心的痛惜,家鄉的水利資源這麼豐富,然而卻白白浪費了多少年!如果稍加利用,這些資源就能夠變成電。隻要有了電,老百姓就不用靠那沉重的石磨推苞穀了,就不用到樹林裏撿鬆油燒燭照明了,村裏就可以建工廠辦企業……電!電是神奇之物;電是希望;電是一切!
然而,真要在這好多人至今還不知道電是啥樣兒的大山裏辦電,其困難可想而知。當胡世昌把一紙辦電申請送到上級有關部門,得到的批複是這樣兩句話:“一至兩年基建,三至五年發電。”
這太漫長了!漫長得需要人去耐心地等待。不,幹枯的土地不能等待!貧困的百姓不能等待!胡世昌不能等待!他已經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在村裏召開的電站籌備會上,胡世昌鄭重宣告:他要辦“百日電站”!
話一出口,在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其驚訝程度不亞於聽說誰家的公雞生了隻鹹蛋。
“你是說一百天在三洞水辦座電站嗎?”一位從縣水電局來的幹部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是的。”胡世昌回答,“三個月零十天。”
“請問,你知道辦電站需要經過哪些工序嗎?”
“目前還不知道。但我懂得頂重要的一條:辦電需要資源。這個我們有。”
“你們有資金嗎?”
“沒有。但我可以借,可以貸款。”
“你們有技術力量嗎?”
“沒有。但我可以聘請工程師。”
“就憑你這‘什麼都沒有’,三個月零十天能辦一座電站?你當辦電站是挖茅坑啊?”
無疑,這位幹部譏諷的語氣使山裏漢子鐵打的自尊心受了傷害,他也譏誚地笑道:
“同誌,您知道人為什麼要挖茅坑嗎?”
“這還用問,當然是吃完飯要屙屎。”
“那麼為什麼要屙屎呢?”
“這……這……當然是憋急了!”
胡世昌哈哈大笑。
“既然屎憋急了能想法挖茅坑,那麼窮急了就不能想法致富?”
水電幹部也哈哈大笑。無奈地搖著頭說:
“都說山裏漢子好吹牛,以前我還不信哩”。
胡世昌說:“下賭你總信吧,土家漢子最懼一個‘賭’字,”
“下賭?你拿什麼和我下賭?”
“當然是拿命!如果一百天我辦不成一座電站,我自尋死路。如果辦成了,你得認我一部分投資。”
水電幹部這時候被驚呆了。因為他知道,土家漢子在“賭場”上是寧可失命也不會失信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胡世昌居然“賭”贏了!
三個月後,曉麻溪畔破天荒出現了這樣的奇跡:一座裝機容量為180千瓦的小型水電站安裝發電了!
一百天是短暫的,而一個千古荒涼的山區小村,從黑暗到光明的超越,卻曆經了多麼漫長的跋涉!
在這裏,電的意義,已不僅僅限於電業本身,就像印刷術的發明推動了思想革命,輪子的發明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時空觀,電以其獨特的光芒,照亮逾越封鎖的裏程,向人們發出突圍洪荒的信號!
然而,那是一段何等艱難的歲月喲!對當時的三洞水人來說,那一百天的創業歲月,就像是度過了漫長的二百年!與其說是在創業,不如說是在煎熬、磨難……
胡世昌在創建“百日電站”的同時,也創造了他人生的“百日新記錄”:一百日沒洗澡,一百日沒換衣服,一百日沒吃過熱飯,一百日沒睡過好覺……
吃苦是小事,難的是資金和技術啊。為了借錢,胡世昌先後行程5000多公裏,跑爛了30多雙草鞋,找了數以百計的銀行、信用社,以及成百上千的親朋好友,每到一家他就像乞丐一樣磕頭作揖,那情形,簡直就像如今的兒童找父母要錢買玩具一般。那時候的資金好困難喲,人家借給你一塊錢,首先還得讓你寫好欠條,訂好還錢日期,爾後經過慎重考慮才肯把錢遞給你。盡管如此,隻要有誰肯借給他胡世昌一分錢,他還是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是,僅靠一點微弱的貸款和親朋小小的資助是辦不成一座電站的。為了實現千百年的夢想,村裏百分之九十的農戶都賣掉了當年的年豬……
下麵讓我們來看這樣一個悲劇性的故事。如果這個故事發生在今天,那簡直就荒唐得讓人難以置信。然而在當時,這是每天都可能發生的事情。
那是電站快要竣工的時候,眼看著一些施工人員累得瘦骨如柴,都快撐不住了。如果這樣下去,說不準等不到發電那天都會躺下去的。胡世昌一咬牙,決定擠出一百元錢打一頓牙祭。那是怎樣可憐的一頓牙祭喲!人平均三兩大米二兩肉外加一碗苕酒。
開飯的時候,胡世昌滿含熱淚端起那碗苕酒,走到一位從外地請來的老工程師麵前,正要開口說點什麼,敬老工程師一碗酒。突然發現工程師碗裏的飯和肉都吃光了,正在用舌頭細細地舔著沾在碗邊的飯塵。一股熱淚刷地湧出胡世昌的眼眶,他想起民工楊德權因病沒有上工,正好他份中的那三兩米和二兩肉剩了下來。於是就將那一份也端給了這位老工程師。老工程師淒苦地一笑,沒有推辭。他已經好幾天頭昏腦脹,眼冒金星,實在是太需要這份營養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時候揚德權拖著病歪歪的身子來了!他是硬撐著從病床上爬起來,為他份中的三兩米和二兩肉來的。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沾過油星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失掉這二兩肉!
然而,他的肉沒有了。老工程師正在細心地咀嚼著最後一片肉絲……
他傻了眼。癡癡地望著老工程師蠕動的嘴唇發呆。突然,他大吼一聲,一頭朝胡世昌撞去!胡世昌毫無防備,一下被撞倒在地。楊德權並不解恨,又抓起胡世昌的兩條腿在地上拖了起來。因為剛下工地,胡世昌上身一絲不掛,被楊德權在地上一拖,背上立刻被尖刀般鋒利的石塊劃出了無數道血口,鮮血從背上汩汩地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泥土和小草……但是他強忍著沒有反抗也沒有吱聲。他覺得自己欠下了楊德權一筆大債,能用這種方式償還也減輕了良心的負重。
他用血在心上寫下了這樣的一張欠賬單:今欠楊德權三兩米、二兩肉!
他發誓要還。電燈亮的時候就還。
當我們在采訪中聽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以為它發生在幾年前的昨天。
昨天――今天,曆史拉開了多麼遙遠的距離!
其實,在那艱難的一百天裏,這樣的故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但是不管怎麼說,胡世昌總算沒有失命,這就說明他“賭”贏了!
是的,他贏了!
如今回想那時候的事情,胡世昌什麼也記不起來了。但有一瞬間他不會忘記,不僅他不會忘記,他還要告訴後代子孫,一代一代傳下去,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那瞬間!
-瞬間就是:凝結千年的夢幻驀然在一刹那閃射出魔鬼的光芒!
當他顫抖的聲音裹著蓄積已久的淚水喊出兩個字:“開機!”整個山寨就像天上的星星突然撒落人間,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這一瞬間如此輝煌!
這一瞬間凝結著多麼漫長的等待!
發電那天,成千上萬的山民們翻山越嶺趕來看熱鬧。一位重病垂危的老太太,發電前三天醫生就說不行了,可她聽說要燃電燈,不看一眼電燈死不暝目,硬是強撐著多活了三天,看了一眼電燈才心滿意足地離去。咽氣的前一分鍾嘴裏還在嘮叨:“神火……神火……”
當然,這都是三洞水的曆史。
凡是曆史,都是需要重溫的。
之三禍起蕭牆
有了電,以煤礦為龍頭的村辦企業誕生了。
有了電,三洞水曆史的大書翻開了新的一頁。
然而,那又是怎樣艱難的一頁喲!翻開它,就像翻開一座大山……
請看這樣一組畫麵――
“叮當……叮當……”山腳下,一群袒胸露背的漢子在掘井。他們揮舞著最原始的生產工具,以最原始的生產方式對封鎖了他們幾千年的大山發起了猛烈的進攻!五月的陽光照在他們黝黑的背上,他們匍匐聳動的身影像一群跳躍在田野裏的蛐蛐……
大山巍然不動。大山像麵對一群啃骨頭的螞蟻而泰然自若……
一根粗糙的青桐麻皮繩,一頭拴住橢圓形的竹篾拖籃,一頭拴住井下工人結實的肩膀,一寸一寸往外移。滿身黑水的工人一絲不掛,雙手著地,整個身子老牛耕地般彎成一張“弓”,頭上綁著的梓油燈在陰暗的隧道裏搖晃顫動,隨著“嗨喲嗨喲”的號子聲和粗濁的喘息聲,一籃籃又黑又亮的煤炭從洞底深處移向洞外……
“吱呀吱呀……”一輛木製的獨輪羊角車,載著百來公斤煤,由一人把持車把,在崎嶇的羊腸小道上行駛,將一車車煤運往山下,又用肩膀把空車扛上山來……
這便是三洞水煤礦最初的情形。
這便是煤炭工人們不堪回首的過去。
豈止不堪回首,簡直想起來就讓人心酸!胡世昌至今記得,初辦煤礦那陣子,白手起家,一無所有,沒有人愛進這亂攤子。他隻好集礦長、會計、推銷員一身。為了溝通市場信息,打開煤炭銷路,他帶著一口袋“高粱泡泡”出山了。他的目標是哪裏有煙囪就往哪裏走;哪裏有旅館、食堂,就到哪裏去。凡是與煤有關和用得著煤的地方,他都不放過。現在他的許多當“事務長”、“炊事員”的朋友,都是那時候結識的。
不知跑爛了多少雙草鞋,也不知吃掉了多少斤高粱泡泡,胡世昌在那一年裏就憑這股不要命的精神銷掉了二千噸煤!
一個風蹈雪舞的深夜,他露宿在一個四麵透風的山洞裏,突然胃疼如絞。疼得他冷汗直噴,滿地打滾。第二天他被過路人送進醫院,診斷結果急性胃潰瘍!長期食高粱泡泡引起的。
道路在延伸,企業在壯大。從1983年以來,煤礦改造的軌跡是這樣的:小拖籃一→大拖籃一→板車一→礦盒軌道運輸;梓油燈一→幹電池燈珠一→充電機電燈;井下鋼釺鐵鋤一→機械化自動化流水作業線;羊角車一→飛線滑運一→20輛東風――140汽車組成的運輸隊……
到1990年,煤礦已發展成為有三個井口、300名工人、40名技術人員和30名管理幹部,設有生產股、安全股、機電股、總務股、供銷股;年產煤5.5萬噸、年產值600萬元的壯觀企業!工人年收入高至一萬多元,低至七八千元。現代化的井下流水作業線,取代了“吱嘎”作響的羊角車;銳意改革的開拓精神,衝破山民們原始落後的小農經濟思想的禁錮,隨著汽車馬達的引擎高歌和煙囪裏冒出的滾滾濃煙,把大山的曆史帶進了新的紀元。
文章寫到這裏,我突然想到,把這這一切鋪排到稿紙上是如此輕而易舉,而要在實踐中去創造卻難如登天!
胡世昌曾有三年沒有敢回家過春節。討賬的人太多了!1983年正月初一有個“賬主子”提著炸藥包要炸毀他的房屋,他含著淚水苦苦求情,結果還是被那人用傘柄捅破了肚皮……
為了以工補農,他從企業收入裏拿出8000元錢,托人給村裏買化肥。這本是一件好事,卻沒想到禍起蕭牆,由此招至不白之冤!
情節很平常:買化肥的人把錢吞了。他去討賬,那人硬說還給了他,並捏造出時間、地點、人證……於是有人信以為真,控告他是“貪汙犯”,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滿城風雨,眾說紛紜。他遠在外地的親戚有的聽說他犯了“槍斃罪”,有的聽說他被抓進了“大牢”,紛紛前來探望,進門便嚎啕大哭……
遺憾的是,我們有些領導也不辨是非,跟著瞎起哄,竟然不加調查便以一紙文書勒令他“老實交待”。
盡管胡世昌自己心明如鏡,可輿論像山一樣壓迫著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即使他有一萬張嘴,一時也難於說清楚。
他擔心的倒不是個人的安危,而是集體那8000元錢。那可是工人們拚死拚活用血汗換來的啊!他不能就這樣讓騙子騙去,更不能為洗刷個人清白而一死了之!他在心裏打定主意:如果這8000元錢萬一查不明白,那他就賣掉自己的房屋和所有的家當來填補集體這筆損失!
他痛心疾首:這都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啊!如果當時他不是對那人過於放心的話,怎麼會忘了收條都不叫他開一個呢?
告狀信終於引來了公、檢、法三家聯合調查組。在經過三個月的嚴密調查之後,真相大白,宣告他清白無辜!
他哭了。在蒙受不白之冤的時候,他沒有哭,在最艱難的時刻他沒哭,還在頑強地工作。而當公正的法律為他還來清白時,他卻哭了……
當我們采訪他時,他多次說到這樣一句話:“如果我現在就死,我還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是啊,就像他致力挖掘的煤一樣,他的人生是燃燒的人生,奉獻的人生……
在本章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想用我們的文字告訴三洞水的後人:請記住你們的“開山始祖”!
我們想用我們的文字告訴每一個中國農民:挺起腰杆,越過沼澤,往前走吧!有人已經為你們開出了-條路。
我們想用我們的文字告訴每一個共產黨員:人的生命如江河奔流,不遇著島嶼與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