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的時候,胡世昌踉蹌著往回走。路過師龍潭時,他覺得頭腦發暈,眼前一黑,一下子倒在了路溝裏。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很想就這樣躺下去,永遠躺下去。但他想起還有一千多口人在捂著肚子眼巴巴地等著他,想起公社已經“秘密”決定撥給三洞水兩萬斤糧食,想起他的父老兄弟姐妹們可以得救了,想起吃完了這兩萬斤糧食以後的道路……他又掙紮著爬了起來。
他記得他緊繃的神經是在下午3點鍾的時候突然鬆弛的。一點半鍾的時候,公社書記終於在他的“威逼”下召開了一個“秘密黨委會”,經過反複研究,最後決定將公社糧庫裏封鎖嚴密的“戰備糧”秘密撥給三洞水兩萬斤。
會議結束後,公社書記臉上掛著嚴肅而痛苦的表情。關緊辦公室的門窗,壓低聲音對胡世昌說:“回去安排勞動力晚上來背糧食。這是對你們特殊照顧,萬不可泄露出去……
聽說有了糧良食,胡世昌激動得差點昏了過去。他知道公社書記為什麼對兩萬斤糧食顯得如此神秘。他是怕泄露出去讓縣裏知道了,說他報上去的這個先進大隊居然偷吃“戰備糧”。
能給上兩萬斤救命糧,磕頭作揖都來不及呢,哪還會去說三道四。他胡世昌絕不是過河拆橋的那號人。於是他舉起手,莊嚴地對書記發誓:“要是我說了半句閑話,就不得好死!”
在野外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感到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都鬆弛了。感到了自己的身子像一個跑光了氣了的皮球-樣軟軟的。接著便是饑餓、疲憊、暈眩……他終於走到了村口。遠遠地,他就望見了瑟縮在食堂門前那棵大柳樹下的等候著他的鄉親們……
在集合背糧隊伍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那位往公社虛報產量的大隊會計。一股無法遏製的憤怒湧上他的心頭,他真想撲上去照他那張說謊話的嘴巴甩上兩巴掌!但是,還沒等他走上去,那位會計便從他鐵青的臉色和黑沉沉的眼睛裏看出了這一切。忽然,會計揚起巴掌“劈啪劈啪”在自己臉上抽打起來,邊打邊說:“書記,我該死!我該死!是我虛報產量,叫你和全村人跟著受累……”
他放聲嚎啕:“可這也不能怪我呀,每次到公社開會,老書記都說有病推著不去,報產量的事就隻有落到我身上……我要是報了實際數字,人家就說我這是‘瞞產’,是想落下糧食搞‘私分’,是想搞資本主義……就往我頭上扣帽子。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胡世昌還能說什麼呢?他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拍了拍大隊會計的肩膀……
一切都可以忘記。一切過去了的都可以讓它過去。但胡世昌無法忘記在他當上黨支部書記的第二天早上,餓死的楊成井老漢。
糧食背回來了,可苦命的楊成井老漢卻永遠失去了享受它的權利。當胡世昌心急火燎地扛著一布袋糧食趕到楊成井家裏時,老人已經奄奄一息了。老人害的腫病,整個身子腫得像一隻發了酵的饅頭。在老人的病床前,胡世昌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呼喊:“大叔,你醒醒!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饅頭!白麵饅頭哩!大叔,你醒醒……”
胡世昌掏出那三個已經在他的衣袋裏變得硬邦邦的饅頭,放到老人的嘴邊。但是老人毫無反應,他的兩張嘴唇已經腫得連在了一起,張不開了。奇怪的是,老人厚重的眼皮卻抖動起來,竟神奇地睜開了一條縫!
“他是想看看……看看饅頭哩……”楊成井的老伴哭著說。
“大叔!”胡世昌俯到老人身上,把饅頭舉到老人眼前,流著淚說,“大叔,這是我專門給您買的,您吃一口吧……”
一絲難以察覺的笑紋出現在老人腫脹的臉上。好久,老人堵塞的喉管裏艱澀地擠出兩個字:“糧食……”糧食?啊,糧食!糧食是這個行將落土的老人最後的牽掛。他是在關心著全村人的生命,關心著挽救全村人生命的糧食……
胡世昌急忙解開布袋,抓起一把黃亮亮的玉米送到老人眼前,大聲說:“大叔,您不用操心,有糧食了!國家給我們發了供應,我們全村人都有糧食了!”
老人的一隻胳膊慢慢蠕動著,費力地指著床下。胡世昌看了好大半天才會過意來,他急忙伸手到床底下去摸索,摸出了一隻灰土狼煙的酒瓶。
“他是要和你喝酒哩。”老人的老伴說,“這是他春上買的一瓶酒,隻在他過生日的時候喝了半瓶,剩下這半瓶就一直舍不得喝,說要留著過年……今天他高興,想和你喝一杯哩。”
胡世昌熱淚盈眶。
他急忙找來兩隻杯子,將酒倒進杯子裏,然後伸手去扶老人,可是老人已經不能動了,他費力地用指頭指指自己,然後又指指地上,意思是要胡世昌把他那杯酒倒到地上,表示他喝了。
胡世昌這麼做了。他在仰脖子吞下一杯酒的同時,將另一杯酒緩緩倒到了地上。
三洞水72歲的老人楊成井就這樣和23歲的大隊書記胡世昌“幹”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杯酒。
那是怎樣的一杯酒啊!
那是一杯喜慶的酒!
那是一杯希望的酒!
那是一杯囑咐的酒!
那是一杯沉重的酒!
“幹”完這最後的一杯酒,老人安祥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如果胡世昌在這時候主動下台,那麼他人生的許多悲劇就不會發生。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痛苦無休無止地牽扯他的命運……
人啊,關鍵的時候往往隻有一步。走對一步,或許能造就人生的幸福;走錯一步,則會鑄成終身的痛苦。
那麼胡世昌的“這一步”究竟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
當然是走對了!――曆史這樣說。
不,走錯了!――命運這樣說。
我們來看看他的“這一步”是怎麼走的――
1957年3月20日黃昏,天空飄著細雨。當了3個月零幾天黨支部書記的胡世昌第一次召集全村人在河邊的柳樹下開大會。他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開會,是因為這個會不能不開了。公社“秘密”撥給三洞水的兩萬斤“戰備糧”已經所剩無幾,磨房裏的石磨即將停轉,灶堂裏的柴禾行將熄滅……會上,胡世昌宣布了一個後來震驚了全縣的決定:三洞水停止煉鋼煉鐵,男人統統跟著他出門,到山外去搞副業;女人在家裏開荒鋤地,播糧種食……
他十分清楚這個決定將會給他帶來什麼後果。在那樣的年月,挖一把木瓢、編一件篾器、弄幾斤山貨去賣就會安上資本主義尾巴,而他卻公然帶著全村男人出門做副業,豈不是鳴鑼擂鼓地走“資本主義”道路?!豈不是膽大如牛,無法無天?
他想過,卻顧不得。精神的忍耐力可以無限,生命的忍耐力卻是有限的。
……當他帶著全村的男人在山外的建築工地上拚命地拌著泥沙、抬著石頭、揮著瓦刀,將掙來的錢換成高價糧食源源不斷地運回三洞水的時候,當三洞水荒蕪的土地拱出嫩綠的新芽的時候,一支專案組住進了村裏。
有人向專案組反映:自從胡世昌當上黨支部書記後,他家裏就沒離過人。不知道哪裏有那麼多人一天到晚去找他、看他……
專案組十分重視。辦案人員敏感地意識到那些人可能是去給胡世昌送禮物,請他開後門的……
於是調查從“受賄”開始。查了半個多月,調查了100多人,查出了這樣一件事:胡世昌曾收過外村一位社員送來半背簍紅苕。
找胡世昌落實,他供認不諱。
“是的,是的。”他如實交待,“那天家裏斷糧了,有人給我送來半背簍紅苕,我就收了。”
“送紅苕的是什麼人?”
“這個……好人。”
“是哪個隊的?”
“外大隊的,大嶺大隊的。”
“什麼成分?”
“貧農。”
“送紅苕給你是想達到什麼目的?”
“想救我媽。我媽那時候害腫病。
“和你什麼關係?”
“是我兄弟,老二。”
“是……同房兄弟?”
“一個媽生的兄弟。”
“受賄”可以不立案,但“走資本主義道路”則是不可饒恕的。
1957年9月16日,有關部門在三洞水召開千人大會,宣布開除胡世昌黨籍,撤銷大隊書記職務。
胡世昌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處分。盡管他感到了難以忍受的屈辱,但他的心裏是明淨的,明淨如一泓清流。盡管這頂“雙開”的黑鍋將無日無夜地壓著他,使他在漫長的人生路上難以挺胸闊步,但他的靈魂是聖潔的,聖潔如透明的水晶。能使三洞水一千多口人躲過餓鬼的魔掌,掙脫死神的羈絆,他受這個處分值得。
因為值得,所以他能接受。但三洞水的人民卻難以接受。他們聯名寫信到公社、到縣裏,為他們的書記申冤……
在采訪過程中,我們專程找到了一位當時負責查處胡世昌“案件”的專案人員,根據本人要求,我們在此用“A”代替他的真實姓名。
A今年65歲,已經退休5年了。回憶30多年前的往事,老人依然記得清楚。
“我有愧,有愧。”老人花白的胡須哆嗦著,臉上籠著一層痛苦的表情,“我這輩子感到良心不安的就是冤枉了胡世昌這麼個好人。他是個真正的好黨員、好基層幹部啊……”
我們安慰他,說:“你也不必自責,是曆史造成的,怪不住你。”
A說,“說是這麼說,可這事是我們幾個親手辦的,總感到良心不安。人老了,就越是想著欠下的良心債……”
A說,他至今仍能記得當時的情景。當他在大會上宣布了對胡世昌的處分決定,會場上一片唏噓的哭聲,不少人圍住他,要把他手裏的“處分”撕了,有的人跪到辦案人員的麵前,抱住辦案人員的腿說:“求求你,放過我們的書記吧,我們替他背上這個處分……”
我們的心在抽泣。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們的心都被泡在激動的沸水裏。
遺憾的是,胡世昌本人對他的那段曆史隻字不提。我們所獲得的材料都是“打外圍”,采訪來的。提到那段曆史,胡世昌隻對筆者說過幾句話:“撤銷大隊書記職務,我並不難過,我本來就沒能力當好這個書記。開除我的黨籍,我卻很傷心,一連哭了三天三夜,是黨把我救出苦海,我熱愛黨,離不開黨……”
是的,他熱愛黨,離不開黨。正是這種根植在骨髓裏的忠誠和依戀,才使他沒有被曆史的濁流卷進泥沙,沒有倒下去。在背了近30年“黑鍋”後的今天,在三洞水新的曆史時期,他又重新挺直腰杆,第二次受命於危難之際,毅然擔起擱置了幾十年的擔子。
胡世昌第二次加入中國共產黨,是在公元1981年7月1日。這時候從北京吹起的春風已吹散了曆史的霧障,此時的中國大地正從惡夢中緩緩蘇醒,即將告別沉睡而荒唐的歲月。前來參加胡世昌入黨儀式的各級領導中,有當時的長陽縣委書記周清來。這位年過半百的縣委書記知道胡世昌的過去,深諳胡世昌的為人,但那時候他還在基層工作,沒有能力為胡世昌說話。當上縣委書記後,胡世昌這個名字就經常掛在了他的嘴邊。盡管這時候的胡世昌隻是他手下40萬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但他記著他。他曾不止一次地給當時的平洛鄉(現為辦事處)黨委書記和有關人士掛電話,詢問胡世昌的情況。電話裏,縣委書記的聲音是焦急的:
“胡世昌的問題解決沒有?”
“我們正在辦。”鄉領導回答。
“要盡快辦。”周書記說,“對這樣的同誌,拖延一天,就是浪費他一天的生命……”
“是的,我們也是這麼想的。”
“現在搞改革開放,像胡世昌這樣的人才要啟用出來,尤其是在三洞水這樣的窮地方,就更應該發揮他的作用。”
在胡世昌的入黨宣誓會上,周書記再次對在場的區鄉領導說:
“胡世昌是個好黨員,好同誌。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就是需要這樣的好同誌……”
之後不久,胡世昌出任三洞水村村委會主任。
這是時代的需要。
這是曆史的選擇。
曆史,總是必然中有巧合。
之二越過黑暗
事實證明,胡世昌是使這片貧瘠的土地發生大陣痛、大震撼、大變革、大超越的重要人物。
痛苦的反思,使他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千古荒涼的山區小村,僅靠人平八分田,要想脫貧,除非地裏種金子!唯一的出路是突破死守一業的生產模式,走“開發自然資源普及經濟作物、抓好交通運輸、發展村辦企業”的山區綜合開發的致富之路。
然而,怎樣才能實現這“綜合開發”的宏願?
胡世昌睡不著了。入夜,淡淡的月色傾瀉在鬼怪般?人的山嶺間,他側身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色發呆。世界靜極了,隻有曉麻溪“嘩嘩”的流水聲敲擊著他麻木的耳膜。幾個不眠之夜後,他的整個知覺世界就全被這流水聲占滿了,不,那不是流水聲,是振聾發聵的音樂!漸漸地,他看見一隻美麗的精靈在音樂聲中舞蹈,翩翩如蝶。
他醉了。醉倒在流水聲中。他聽見溪水在寂寞的哭訴,哭訴它千古空流,枉為一世;他聽見溪水在喁喁細語,低聲對他說:你們不是很窮嗎?那麼為什麼不把我利用起來?我是資源,可以發電呢!難道你們不知道電是天賜賦予的寶物?不知道電是光照萬物的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