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一個家庭時代的結束(2 / 3)

現在看來,這也許是一個連常識都夠不上的小問題,那時卻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哥哥就是一個通體籠罩著神聖光環的神靈。平時對他們討論的所有問題,盡管我大都似懂非懂,卻也都聽得津津有味。哪怕是興起時的徹夜長談,我也可以瞪大眼睛“全程”陪到天亮。爭論是免不了的,不過最有資格同哥哥爭論的還是姐姐。一次,就“人與人的關係是否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倆人辯得不可開交,最後以姐姐一句“反正我說不過你”而告結束。也許是這種氛圍的影響和熏陶,我從小學三四年級就開始迷上了讀書。《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那個年代流行的長篇小說大都看個滾瓜爛熟,然後就去給同學講述書中的故事。讀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始於哥哥帶回的《神秘島》;讀福爾摩斯探案始於哥哥帶回的《血字的研究》和《四簽名》……

1958年,哥哥從朝鮮複原回國。先在撫順毛燕鐵礦紅專學校,後來到新撫鋼廠(當時叫撫順鋼鐵公司)宣傳部工作。我頭一次去哥哥單位看他,是在1960年左右。早晨隨父親到深井子父親下放的農場,父親給我買了8兩大麥米(其實就是俄羅斯農民用來喂馬的燕麥)飯。正當困難時期,一次8兩飯的奢侈程度令賣飯的炊事員開始竟不敢賣給我們。飯後又從深井子乘火車到瓢兒屯,輾轉找到位於一排平房之中的新鋼宣傳部。哥哥不在,同事告訴我,他在廠區另一側的廣播站。見到哥哥不一會就到了中午,哥哥領著我到了食堂,又是8兩(四個)全麥饅頭。那一天我吃了2斤2兩主食,幾乎是一個成年人將近三天的糧食定量。此後,我去撫順的次數便逐漸多了起來。每次哥哥不是領我出去逛一逛,順便買個夾肉麵包,就是給我帶上足夠的零用錢,讓我自己去撫順市裏玩兒上一天。臨走之前,把乘幾路車、車站在路的哪一側、幾點收車等都交代得詳詳細細。

有一次,哥哥領我到撫順市裏一個工廠門前,去見一個穿著藍色棉猴兒的妙齡女郎,向我介紹說:“這是王姐。”我行了個禮,叫了一聲“王姐。”王姐看著我笑了,說了一聲“是小傑吧?”我當時還很納悶,一個陌生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用的還是昵稱。王姐——就是我後來的嫂子。自此,嫂子的單位裏也時不時地出現過我的足跡。遇有不太熟悉的人問,嫂子便以“我弟弟”遮掩過去,若是熟人,便實言相告“老易弟弟”。吃飯時,嫂子總要利用她食堂管理員的條件,指著一大堆吃的對我說“這都是你的”。他們約會也會帶著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撫順市裏的一座小橋上。濃濃的夜色裏哥哥吸煙的煙頭一閃一閃像個小紅燈籠,幾分鍾後向河裏一拋,小燈籠便由低向高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最後落到河裏熄滅了——就像預示著每個人人生的軌跡一樣。我小學畢業考上了沈陽27中,嫂子送了我一支金龍牌金筆。黃色的金屬筆帽,深藍色的塑料筆杆,我十分喜歡這個禮物,輕易不舍得用一次。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隻剩下了筆帽,再後來,筆帽也沒了蹤影。我用過許多金筆,但不知怎的,都覺得趕不上嫂子送我的那支。

因父母均在沈陽,嫂子曾主動提出婚後把家安在沈陽,以便照顧老人和弟妹。此舉讓哥哥非常感動。但兩人工作都在撫順,長期跑通勤顯然不夠現實,隻能把婚禮放在沈陽家裏舉辦。父母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來作為他們暫時的新房。那幾天,每天晚上,哥哥都在新房裏給我和嫂子大講前蘇聯驚險小說《秘密路》和《不可琢磨的人》等故事。弄得我如醉如癡,好像聽每天收音機裏的評書聯播。

婚後回到撫順,他們沒有住房,隻能住在哥哥的辦公室裏。條件十分簡陋,沒有任何家具,隻有一個漏電的電爐子用來考從食堂買回的凍得硬邦邦的玉米餅子。操作時,雙腳要踏在木床欄杆上,否則就要嚐到“電刑”的滋味了。直到嫂子從單位分到了一個廚房、衛生間均為兩戶公用的單間,他們才算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1962年,蔣介石叫囂要反攻大陸。海峽兩岸(當時還沒有這個提法)關係陡然緊張起來。出於一個退伍老兵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哥哥毅然提筆給撫順市武裝部寫信,要求重返部隊。一次在沈陽看電影,銀幕上出現福建前線萬炮齊發轟金門的鏡頭,影院裏掌聲雷動。我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哥哥,哥哥正以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興奮和激動拚命地鼓著掌。這份發自內心的、對黨和國家真愛的軍人情結就是現在恐怕也不是我們這些未曾有過軍旅生涯的人能夠完全理解的。盡管那時他還不是一個共產黨員。

60年代初,哥哥參加了函授大學中文係的入學考試。現代漢語部分得分不高,特別是漢語拚音幾乎交了白卷。但古代漢語及文章閱讀卻相當優秀,彌補了前麵的不足,最終被錄取。也圓了他的大學夢。

1966年,“文革”開始。哥哥嫂子也被卷入了這場全國性的、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哥哥參加了撫順市以退伍軍人為主體的“八一兵團”,並且當上了“常委”;嫂子和另一個同誌合辦了一份小報,以毛澤東詩詞中的“隻爭朝夕”命名。不過,他們都不是頭腦狂熱的激進分子。對一般所謂“造反派”的奪權、武鬥、打砸搶等始終保持著清醒、冷靜的否定態度。而是牢牢把握“文化革命”的界限,把精力放在了撰寫批判和評論文章上。先後完成了《評黃秋耘的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批判蘇修驚險小說中的錯誤路線》等幾篇長篇批判文章。結果卻無一得到發表。倒是這樣的方式使嫂子的《隻爭朝夕》在化工廠內得到了多數人的承認,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