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萃萍和身旁的文清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目光,有話沒說到當麵。當大嫂的耿桂英今天卻失去了往日的冷靜,克製住剛才的情感,瞬間轉化成一種義憤的、責無旁貸的心理,激動忿然地說:
“小昆,你咋這樣說話呢?你們倆從哈爾濱回來這麼幾天了,我一句也沒聽說文秋和春生的風言風語,你咋就這麼肯定文秋和春生有來往呢?”
他固執冷漠地沉默著,決定用充分的理由和自己以為非常確鑿的證據,直截了當地來說明並加以肯定。又一想到3個人來的用意和所持的立場,心中升起一絲淡然的譏誚,及至委婉地、簡單地、籠而統之地敷衍了一句,“我說了誰會相信呢。”
“你自己也不該相信。”
“除非你把我當成憨蛋、傻瓜!”
“小昆,”耿桂英克製了一下自己已經意識到的激動情緒,凝視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一家之主——說話做事要多考慮考慮,別聽見風就是雨,別人說啥,你信啥。唾沫星子淹死人!”
“我不會那麼憨,拿自己的臉往刀刃上碰。”他依然固執己見。語氣中透著多年獨身自處養成的一種一旦認準此理絕不輕易改變的秉性。
“小昆,是對是錯,我這個當大嫂的話你一句聽不進去。”耿桂英恍然垂下目光,停頓了一下,“你要知道,傷了文秋的心,害了你,也害了文秋,毀了你這個家!”
“大嫂,我知道你的話是好心好意,我不是不聽,我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你給過我錢,幫助我,關心我,拿我當親兄弟待,我心中有數。可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小昆激動痛苦的情感中又湧入了一股感慨的悲哀,“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這麼欺負我!拿我不當人!”
人們都被他的最後這句話堵住了嘴。
“我打15歲就和二叔相依為命,無依無靠,窮困潦倒,要啥沒啥。路過人家的門都遭白眼,喚狗攆,指著脊梁嘲笑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回憶卑賤往事的濕潤,“我發恨要有個家,過好日子。我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本想好好大幹一場,誰知道,”他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誰知道她這麼不爭氣!”
3個人不知道是被他的話所感染,還是注意力被他的話牽製住了,都一句話沒說。
“她在你們家沒下過力,沒受過苦,我現在也不叫她下力受苦,能料理好家,正正派派堂堂正正做人,比給我個金山銀山都知足!可她不應該再去和春生相好!春生他是縣城裏的工人,有正式工作,有錢,要啥有啥,她現在看上他,又何必當初跟我走!”
耿桂英在沉默中看他了一眼。
“現在,你叫我咋辦?這件事放到別人身上又會咋辦?”他的激動濕潤目光和耿桂英的目光相遇了,仿佛在質問她。他把這種目光又轉移到李萃萍和文清臉上,“我知道,你們勸我不相信,別人說三道四不要聽,我啥都可以不信不聽,可這200塊錢是實實在在的有吧!”
這200塊錢正在桌子的一角上放著。
這就是他要說的最確鑿的證據。這個證據,比街上遇到的那幾個女人們的議論更充分,比苗巧雲主動登門傳來的消息更有力。
他的話不受任何外部因素的影響,完全出自於由衷的感悟和獨自自信的判斷。
他似乎把心中的話都傾訴了出來,垂眼沉默住了。
“不管你是咋想的,我覺得你了解她,就應該相信她不是那種人。”文清在沉悶的氣氛中看著他說了一句。
“我也希望她不是那種人。我巴不求得啥事沒有更好。”
“你光憑那200塊錢就說文秋和春生有來往,是有點委屈了她。現在,她比你還痛苦,比你還難受。”
“文清姐,我活得太累了。”他沉默了很久,痛苦傷感地說。
3個人都感觸出了他這幾句話裏的含義。幾乎都同時想到了他這幾年的曲折經曆。他除了發恨拚命努力地掙到很多錢,使自己一貧如洗的家庭得到改善,他也不止一次地想過過一種平平靜靜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生活。強烈的願望和努力碰到的卻是鐵一樣事與願違的事實,他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幾乎喪失了生活的勇氣和力量。他深有體會地感到人生竟然是這樣的滄桑、艱難和琢磨不定。這一切的一切都令在一邊親眼目睹的3個人為之動容。更多的是同情、可憐而又愛莫能助。
“你不要想得太多。”文清又看了看他輕聲安慰道。
“為了有個家,我初中沒畢業就出去幹活掙錢。多髒多累的活我都幹過,多苦多難的日子我都熬過。”他黯淡呆滯的目光沉入了悠悠難忘的往事中,“我一個人在外身單力薄,孤立無援,憑力氣找活幹:幹過建築,當過木匠;沒活幹的時候,睡過馬路,住過牆角,被執勤的公安人員當小偷小摸的嫌疑抓去審問過,也被飯店的老板當討飯的乞丐驅趕過,錢沒掙著,流浪了兩年。後來,我回到了龍騰嶺,文秋不嫌棄嫁給了我。我知道你們都不同意,我們倆隻好遠走高飛,逃到哈爾濱俺大姨家。她孩子多,又有父母,經濟也不寬裕,又多了我們兩張嘴吃飯,姨夫、大姨常常因為我們倆鬧亂子。實在住不下去了,不得不自尋門路,找活幹。文秋又懷了孕,啥不能幹。我一個人當了伐木工人。不管刮風下雪,照樣出工,餓了啃塊幹饃饃,渴了攥把地上的雪。有一次我一個人迷失了方向,走進了大森林,差點被狼吃了!……就這樣一天天度日如年到現在。文秋和孩子都受不了那裏的氣候,我們隻好回來了。回來,回來又鬧了這麼一出!……”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