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8 中庸衣錦尚絅(2 / 3)

夫既知君子之道其原本之內足者如此,而當其入德之始事,則必有所致審於從入之端,以專致其功,則知幾之學切矣。夫道推行於天下,非不遠也,而見其遠而忘其漸漬以遠之由,則遠終不可至,其唯知夫見於遠者皆由此以致之乎?道加被乎萬物而行之速也,有如風矣。而知其如風而迷其起化以行之本,則風終不可著,其唯知夫發乎外者皆自內以達之乎!道要於幽隱而不易見也,則固微矣。而如以為微而忽其表見之大,則微似可不謹,其唯知夫有諸內者之必形諸外乎!如此,則德在近也,即循其近以求之。德有自也,即求其自以謹之;德在微也,即從其微以治之。而君子實有諸己之德,可不妄於所從入矣。

夫既知所以入德,而入德之功,豈不即在暗然之內乎?自其方動焉言之,則省察之功起焉。《詩》不雲乎,魚之在潛者雖伏矣,人不見其遊止之跡也,而自知之明則不可昧,亦孔之昭矣。此可以知獨覺之境,善惡分明而有其辨。故人苟有向往於天理之誌,而一念之發,忽不自持以入於非幾,則反求之本心,亦自惡其妄矣。必於此而內省之,省之而皆與道相合,而不成乎過失之疚,則以誌觀意,一遂其素而無惡。誠然,則意之所起,無非天理之流行,而人欲不足以亂之。君子所以自意而發於事物,無一念之邪,以成乎純一之德,而人不可及者,其惟此人所不見而己所獨知之地乎!斯則體至和於已發之時,而正情以順性之德者也。

抑進更有其存養者矣。自其靜而言之,則存養之功在焉。《詩》不雲乎:夫人之欲自觀其心也,無待於出而與物相見之地也,相在爾之室也,室則有屋漏矣。是幽隱之地也,而尚能使此心之理守正無邪以不愧乎!此言燕息之際,事無所涉,念無所起,乃君子存理之密,不於此而或忘也。故君子之存養其心者,嚴謹而不使此心之或懈,動而敬者此也,而不動之際若常見賓承祭之肅穆,則天理之森然不可假者存矣。真實而不使此心之有偽,言焉而信者此也,而不言之際常有是非可否之定理,則天理之誠然不可妄者存矣。斯則建大中於未發之時,而養性以凝天之命者也。

夫動既察之也密,靜亦存之以固,以此為德,是慎於其微,謹其所自,修其至近,其旨淡也,其功簡也,其心溫也,而暗然之道盡矣。乃由此而發焉,其成乎日章之用者,又豈不即在此暗然之中乎?

夫君子之德盛而功化及民,善者勸焉,惡者威焉,斯不亦無遠弗至,風行甚速,而大化顯著於物者乎?乃《詩》言之矣。《詩》曰:修祀事者進而感於神明之際,盡其誠敬,以合於冥漠,時不待言說以誥戒也,而執事者自然各修其職於進反獻饋,而靡有參差相競之容。此言誠敬盡於一人,而肅雍自著於百執,以此思之,既無言矣,豈有刑賞以戒之於先乎?而以誌意感孚不爽如此。故君子之於民,非無賞也,不待賞也,民沐於至德之中,自生其欣慕,勸於善矣;非無怒也,而不待怒也,民震惕於至德之下,自生其畏懼,威於鈇鉞矣。此靜存動察,修之於心意者,自有其動物之理誠然而不忒者矣。乃君子之民,不但勸焉威焉已也;君子之德,不但在刑賞之間也,《詩》言之矣。《詩》曰:天子之臨諸侯也以德,而德不在顯也。深宮之隻敬,止此亦臨亦保之密功;清廟之端凝,惟在不聞不諫之內境。而百爾諸侯,無不法效以各慎其德焉。夫百辟皆化,則四海之內一德同風,無待勸也,無待威也,而天下平矣。乃君子不顯之德,豈但無刑賞之跡哉!非無政以治之,不在政也;非無教以化之,不在教也。是故君子惟此無動無靜,純乎天理,則存諸內者不見修為之跡,征諸外者隻存肅穆之容,念之相因,心之相續,篤厚其恭而已矣。而百辟奉為典型,五服易其風化,天下平矣。夫至於天下之平而君子之功化極矣。乃君子唯一篤恭而德至焉,則暗然之章為極盛而不可加,而為己獨謹之德亦極乎至而不可易,抑豈非下學之所可馴至者?而豈有他道哉!夫德至於篤恭,則君子也而聖人矣,誠之者即誠矣;聖也而天矣,誠者即天之道矣。則請言其與天合德之妙矣。

《詩》曰,予懷文王之明德,其及民者,德音之微,不大聲也;德容之靜,不大色也。夫《詩》不言政教而言聲色,言聲色而雲不大,此可以見不顯之篤恭乎,而未也。夫子讀是詩而論之曰,詩言明德,其未至乎!夫化民者使民聞其聲而動啟迪之情,見其色而生愛敬之誌,此則末也。夫聲未聞、色未見之先,不有其本焉者在乎,而詩未之及也。觀夫子之言,則未足以窺篤恭之本矣。《詩》又有之曰,德之在人心也,不可以知識測也,不可以誌力持也,其輕也如毛矣。此可以見不顯之篤恭乎,而猶未也。夫毛至輶矣,而以之擬德,猶有倫類之可似。夫篤恭之德,則豈有一象之可執而以象求之?有一跡之可循而以跡求之?是尚未足以窺篤恭之真也。《詩》又有之矣:上天之所以運其品物流行之化者,於無聲之中有載焉,聲依形,而妙合其形者非形也;無臭之中有載焉,臭依氣,而微運其氣者非氣也。夫至於無聲無臭,則天之所以為天者在此。而篤恭者亦即於此而純其德焉,斯可以著不顯篤恭之極至矣。大哉,此篤恭乎!天以之而為天,聖以之而為聖,而下學者但從暗然之中而入之,以幾乎存養省察之至密,則其心量亦且如此。小德之川流者,在此而已;大德之敦化者,在此而已。誠者,誠此而已;明者,明此而已。是何也?君子中庸之道本之於性,而性即天。故未發之中為天下之大本,中節之和為天下之達道,無非此無聲無臭之真理。因所知則見為智,因所行則見為仁,因所恒恃則見為勇,乃以發見於所修之道,極於至大而無外,至小而無間者,皆以此為隱矣。唯聖者為能盡其功化,而君子所依之道,下學者亦必於此而入德。此合生安、學利、困勉於一途。而內聖外王之無二理。不明不行,民鮮久矣!吾唯敬述其傳,以俟君子雲爾。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極致之言反求其本,複自下學為己謹獨之事推而言之,以馴至乎篤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讚其妙於無聲無臭而後已焉。蓋舉一篇之要而約言之,其反複丁寧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學者其可不盡心乎?

【心理穿梭】末章唯言德而更不及道,所以為歸宿之地,而見君子之得體夫中庸者,實有德以為之體也。民勸、民威而天下平,道亦大矣,而非遵道而行之可致也。君子之道,皆君子之德成之,前已詳釋。

“君子之道”,言君子為學修教之方。此一段且統說自立心之始,至德成道盛之日,一“暗然而日章”也。固與“費隱”諸章言“君子之道”者別。然曰“暗然”,則有其暗然之實矣;存養、省察是。曰“日章”,則有其日章之事矣。馴至於天下平。

雲峰誤看章句“下學立心”四字,遂以君子小人立心之不同,求異於第二章,殊為不審。小人是不知而妄作者,如叔孫通之類。其亦有道,則所妄作之道也。既已妄作,故的然可觀,而後不可繼。若但其立心也,則何的然之可見?的然者,如射的之可見也。且本未嚐有,而又何亡哉?

為己是立心之始,規畫得別。君子小人到底分別,即從此差異。“知遠之近”三句,乃人德之初幾,方是揀著下手工夫。以《詩》證之:為己者,惡文著而不尚錦也;“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則知錦而衣之也。到此,卻不更說尚綱事。

或問“用心於內,不求人知,然後可以慎獨”,一轉甚清切。為己是大架步,始終皆然。知近、知自、知微,是慎獨人手工夫,內省無惡,從此而起。陳氏用“又能”二字轉下,則為己、慎獨,平分兩事,非知學者也。慎獨固為己之一大端也。

知者,知其然而未必其能然。乃能然者,必由於知其然。故“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則可與省察、存養而入“無言”、“不顯”之德矣。

知見於彼者由於此,則知民勸、民威而天下平之不在賞罰之施,而德之顯也。知著乎外者之本乎內,則知敬之著於動、信之著於言者不在其動與言,而在不動不言之所存也。知有諸內者之形諸外,則知潛雖伏而孔昭,內省無惡,而不可及之德成也。

三語一步漸緊一步,而以意為人德之門。是三知相為次,而入德之門唯在慎獨。先儒謂誠意為“玉鑰匙”,蓋本於此。諸說唯何潛齋得之,惜於“知遠之近”句未與貼明。何意蓋疑“奏假無言”二段為成德之效,非入德之事。不知知德之所成,則知所以入之功效,原相準也。

存養、省察之先後,史伯璿之論,可謂能見其大者矣。其雲“有則俱有”,誠有以察夫聖功之不息;其雲“動靜無端”,則又以見夫理事之自然。而“立言之序,互有先後”,所以“無不可”者,則抑有說。

《中庸》之言存養者,即《大學》之正心也;其言省察者,即《大學》之誠意也。《大學》雲:“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是學者明明德之功,以正心為主,而誠意為正心加慎之事。則必欲正其心,而後以誠意為務;若心之未正,則更不足與言誠意。此存養之功,所以得居省察之先。蓋不不其心,則人所不知之處,己亦無以自辨其孰為善而孰為惡;且人昬暋狂迷,並所謂獨者而無之矣。此《章句》於首章有“既嚐戒懼”之說,而《大學》所謂“毋自欺”者,必有其不可欺之心;此雲“無惡於誌”者,必有其惡疚之誌。如其未嚐一日用力於存養,則凡今之人,醉夢於利欲之中。直無所欺而反得慊,無所惡而反遂其誌矣。故《大學》以正心次修身,而誠意之學則為正心者設。《中庸》以道不可離,蚤著君子之靜存為須臾不離之功,而以慎獨為加謹之事。此存養先而省察後,其序固不紊也。

《大學》雲:“意誠而後心正。”要其學之所得,則當其靜存,事未兆而念未起,且有自見為正而非必正者矣。動而之於意焉,所以誠乎善者不欺其心之正也,則靜者可以動而不爽其靜,夫乃以成其心之正矣。然非用意於獨之時一責乎意,而於其存養之無間斷者為遂疏焉。亦猶“家齊而後國治”,欲治其國之心始終以之,而治國之功大行於家齊之後,則君子之化為尤遠也。知動之足以累靜,而本靜之所得以治動。乃動有息機,而靜無間隙;動有靜,而靜無動;動不能該靜,而靜可以該動;則論其德之成也,必以靜之無間為純一之效。蓋省察不恒,而隨事報功;存養無期,而與身終始。故心正必在意誠之後,而不言之信、不動之敬,較無惡之誌而益密也。此省察先而存養後,其序亦不紊也。

蓋於學言之,則必存養以先立乎其本,而省察因之以受。則首章之先言戒懼以及慎獨者,因道之本然以責成於學之詞也。即《大學》“欲正其心”先於“欲誠其意”之旨。

於德言之,則省察之無惡者,遏欲之功征於動,而動固有間;存養之恒敬恒信者,存理之功效於靜,而靜則無息。此章之由“入德”而“內省不疚”,由“無惡於誌”而“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因學之馴至以紀其德之詞也。即《大學》“意誠而後心正”之旨。

功加謹者,用力之循常而益倍;德加密者,有得之由勉以趨安。審乎此,則先後之序,各有攸當,不但如伯璿所雲“無不可”,而實有其必不可逆者矣。

雙峰分“奏假無言”二段,各承上一節,其條理自清。史伯璿以章句所雲“加密”及“愈深愈遠”之言證之,誠為有據。

且動之所省者意也,意則必著乎事矣。意之發為喜也,勸民者也;發為怒也,威民者也。民之於君子也,不能喻其靜存之德,而感通於動發之幾。喜怒不爽於節以慊其所正之誌,則早已昭著其好惡之公,而可相信以濫賞淫刑之不作,其勸其威,民之變焉必也。

若敬信之存於心也,未有喜也,未有怒也,欲未見端而理未著於事也,不顯者也,民之所不能與知也。唯百辟之於君子也,受侯度而觀德者也,固不但感於其喜怒之不忒而以為勸威矣。進前而窺其德容之盛,求之於素而有以知其聖功之密,則相觀以化,而奉若以正其家邦者,無不正矣。

故“奏假無言”者,省察之極功,而動誠之至也;“不顯惟德”者,存養之極功,而靜正之至也。然則所雲“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者,一言其“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之德而已矣。

天不可謂之敬,而其無妄不貳者敬之屬。天不可謂之信,而其無妄不爽者信之屬。而天之不言不動,乃至聲臭之俱泯,其固然已;而抑於聲臭俱泯之中,自有其無妄者以為之載,是以於穆而不已。則以配君子之德,密存而不顯於言動未形之中,乃至思勉之俱化;而抑於言動不形之地,自有其篤厚之恭,以存其誠,是以敦化而不息。乃要其存誠不息而與天同載如字,事也。者,則於喜、怒、哀、樂之未發,致中者是也;自戒慎恐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無所偏倚,其守不失者是也。而為顯其實,則亦敬信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