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8 中庸衣錦尚絅(1 / 3)

【元典】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譯文】《詩經》說:“身穿錦繡衣服,外麵罩件套衫。”這是為了避免錦衣花紋太顯露,所以,君子的道深藏不露而日益彰明;個人的道顯露無遺而日益消亡。君子的道,平淡而有意味,簡略而有文采,溫和而有條理,由近因知遠事,由風知源,由微知顯,這樣,就可以進入道德的境界了。

【諸儒注疏】前章言聖人之德,極其盛矣,此複自下學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極也。《詩·國風·衛碩人》、《鄭》之《豐》,皆作“衣錦衣”絅同,禪衣也。“尚”,加也。古之學者為己,故其立心如此。尚絅;暗然。“衣錦”,故有日章之實。淡、簡、溫、絅之襲於外也。不厭而文且理焉,錦之美在中也。小人反是,則暴於外而無實以繼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遠之近”,見於彼者由於此也。“風之自”,著乎外者本乎內也。“微之顯”,有諸內者形諸外也。有為己之心,而又知此三者,則知所謹而可入德矣。故下文引《詩》言謹獨之事。

【理學講評】錦,是五采織成的衣服。尚,是加。絅,是禪衣。暗然,是韜晦不露的意思。的然,是用意表見的意思。風,是動。凡人行事之得失,都足以感動乎人,所以叫做風。自字,解做由字。子思前章既說聖人德極其盛,又恐人務於高遠,而無近裏著己之功,故此章複自下學立心之始而推之,以至其極說道:“《國風》之詩有言,人穿了錦繡落千丈的衣服,外麵卻又加一件樸素的禪衣蓋著,這是為何?蓋以錦繡之衣,文采太露,故加以禪衣,乃是惡其文采之太著也,學者之立心,也要如此。所以君子之為學,專務為己,不求人知,外麵雖暗然韜晦,然實德在中,自不能藏,而日見其章顯。小人之為學,專事文飾,外麵雖的然表見,然虛偽無實,久則不繼,而日見其消亡矣。然所謂暗然而日章者如何?蓋君子之道,外雖淡素,其中自有旨趣,味之而不厭,外若簡略,其中自有文采,燦然而可觀,外雖溫厚渾淪,其中自有條理,井然而不亂。夫淡、簡、溫,就如絅之襲於外的一般。不厭而文且理,就如錦之美在其中的一般,這是君子為己之心如此。然用功時節,又有當謹的去處,若使知之不明,則何所據以為用力之地乎?又要隨時精察,知道遠處傳播的,必從近處發端,在彼之是非,由於在此之得失也。知道自己的行事能感人動物的,都有個緣由,吾身之得失,本於吾心之邪正也。又知道隱微的去處,必然到顯著的去處,念慮既發於中,形跡必露於外也。這三件都是當謹之幾,既知乎此,然後可以著實用功,循序漸進,而入於聖人之德矣。”然則下學而上達者,可不以立心為要哉!

【元典】

《詩》雲:“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誌。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

【譯文】《詩經》說:“潛藏雖然很深,但也會很明顯的。”所以君子自我反省沒有愧疚,沒有惡念存於心誌之中。君子的德行之所以高於一般人,大概就是在這些不被人看見的地方吧?

【諸儒注疏】《詩·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疚”,病也。“無惡於誌”,猶言無愧於心。此君子謹獨之事也。

【理學講評】《詩》,是《小雅正月》之篇。潛,是幽暗的去處。伏,是隱伏。孔子解做甚字。疚,是病。無惡於誌是說無愧於心。子思引《詩》說:“幽暗的去處雖隱伏難見,然其善惡之幾,甚是昭然明白。《詩》之所言如此,可見獨之不可不謹也。是故君子於己所獨知之地,內自省察使念慮之動,皆合乎理,而無一些疚病,方能無愧怍於心也。夫人皆能致飾於顯著,而君子獨嚴於隱微,即是而觀,則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在人所不見之地乎!”若夫人之所見,則人皆能謹之,不獨君子為然矣,這是說君子謹獨之事,為己之功也。

【元典】

《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

【譯文】《詩經》說:“看你獨自在室內的時候,是不是能無愧於神明。”所以,君子就是在沒做什麼事的時候也是恭敬的,就是在沒有對人說什麼的時候也是能表現出他的誠信。

【諸儒注疏】《詩·大雅·抑》之篇。“相”,視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謹恐懼,無時不然,不待言動而後敬信,則其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詩》並言其效。

【理學講評】《詩》,是《大雅·抑》之篇。相,是看視。屋漏,是室西北隅深密的去處。子思引《詩》說:“看爾在居室之中,雖屋漏深密的去處,莫說是未與物接,便可怠忽了,尚當常存敬畏,使心裏無一些愧怍才好。詩人之言如此,可見靜之不可不慎也。所以君子之心,不待有所動作,方才敬慎。便是不動的時節,已自誠信了。”這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君子為己之功,至是而益加密矣。

【元典】

《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

【譯文】《詩經》說:“進奉誠心,感通神靈。肅穆無言,沒有爭執。”所以,君子不用賞賜,老百姓也會互相勸勉;不用發怒,老百姓也會很畏懼。

【諸儒注疏】《詩·商頌·烈祖》之篇。“奏”,進也。承上文而遂及其效,言進而感格於神明之際,極其誠敬,無有言說而人自化之也。“威”,畏也。“鈇”,莝斫刀也,“鉞”,斧也。

【理學講評】《詩》,是《商頌烈祖》之篇。奏是進,假字與格字同,是感格。靡字,解做無字。是斫刀。鉞,是斧。子思又引《詩》說:“主祭者進而感格於神明之際,極其誠敬,不待有所言說告戒,而凡在廟之人,亦皆化之,自無有爭競失禮者,此可見有是德,則有是化矣。是故君子既能動而省察,又能靜而存養,則誠敬之德,足以感人,而人之被其德者,不待爵賞之及,而興起感發,樂於為善,自切夫勸勉之意,不待嗔怒之加,而自然畏懼,不敢為惡,有甚於鉞之威。”蓋德成而民化,其效如此。是以君子惟密為己之功,以造於成德之地也。

【元典】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

【譯文】《詩經》說:“弘揚那德行啊,諸侯們都來效法。”所以,君子篤實恭敬就能使天下太平。

【諸儒注疏】《詩·周頌·烈文》之篇。“不顯”,說見二十六章,此借引以為幽深玄遠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顯之德,而諸侯法之,則其德愈深而效愈遠矣。“篤”,厚也。“篤恭”,言不顯其敬也。篤恭而天下平,乃聖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中庸之極功也。

【理學講評】《詩》,是《周頌·烈文》之篇。不顯,是幽深玄遠,無跡可見的意思。百辟,是天下的諸侯。刑,是法。篤,是厚。恭,是敬。子思說:“君子不賞不怒而民勸民威,其德雖足以化民,然猶未造其極也。《周頌·烈文》之詩說:天子有幽深玄遠之德,無有形跡之可見,而天下的諸侯,人人向慕而法則之,則不特民功民威而已。所以有德的君子,由戒懼謹獨之功,到那收斂退藏之密,其心渾然天理,念念是敬,時時是敬,但見其篤厚深潛,不可窺測,而天下的人,自然感慕其德,服從其化,不識不知,而翕然平治焉。”這篤恭正是不顯之德,天下平,即是百辟刑之,此中和位育之能事,聖神功化之極致也。

【元典】

《詩》雲:“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譯文】《詩經》說:“我懷有光明的品德,不用厲聲厲色。”孔子說:“用厲聲厲色去教育老百姓,是最拙劣的行為。”《詩經》說:“德行輕如毫毛。”輕如毫毛還是有物可比擬。“上天所承載的,既沒有聲音也沒有氣味”,這才是最高的境界啊!

【諸儒注疏】《詩·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謂“不顯之德”者,正以其不大聲與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為聲色乃化民之末務,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則猶有聲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顯”之妙,不若《烝民》之詩所言“德輶如毛”,則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為謂之毛,則猶有有可比者,是亦未盡其妙,不若《文王》之詩所言“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然後乃為“不顯”之至耳。蓋聲臭有氣無形,在物最為微妙,而猶曰“無”之,故唯此可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別有是三等然後為至也。

【理學講評】這一節是子思三引詩,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予,是詩人托為上帝的言語。懷,是念。輶字解做輕字。倫,是比方。載,是事。子思說:“君子不顯篤恭,而天下自平,則其德之微妙,豈易言哉?《大雅·皇矣》之詩說,上帝自言我眷念文王之明德,深微邃密,不大著於聲音顏色之間,這詩似可以形容不顯之德矣。然孔子曾說:為政有本,若將聲音顏色去化民,也不過是末務。今但言不大而已,則猶有聲色者存,豈足以形容之乎?《大雅·烝民》之詩說:德之微妙,其輕如毛,這詩似可以形容不顯之德矣。然毛雖細微,也還有一物比方得他,亦豈足以形容之乎?惟文王之詩說,上天之事,無有聲音之可聽,無有氣臭之可聞,夫聲臭有氣無形,比之色與毛,已是微妙了,而又皆謂之無,則天下之至微至妙,不見其跡,莫知其然者,無過於此。以此形容君子不顯之德,才可謂至盡矣,不可以有加矣。”子思既極其形容,而又讚歎其妙,以見君子之學,必如是而後為至也。其示人之意,何其切哉!大抵《中庸》一書,首言天命之性,是說道之大原,皆出於天。終言上天之載,是說君子之學,當達諸天,然必由戒慎恐懼之功,而後可以馴致於中和位育之極,盡為己慎獨之事,而後可以漸進於不顯篤恭之妙。可見盡人以合天,下學而上達,其要隻是一敬而已。先儒說敬者聖學始終之要,讀者不可不深察而體驗也。

右第三十三章。

【心學講評】中庸之道,至矣極矣。君子依之,與聖同功;聖人體之,與天同理。乃要其所以能然者,一歸乎德。故自明誠者知德而修之,則為至德,而道以凝;自誠明者體德而敦之,則為天德,而道以盛。然則欲從事乎道者,必以德為本矣。而道之大既與天道而同其功,德之大亦與天載而同其實,學者亦將何以得至其盛乎?夫德固有所自入,知所入,而後智仁勇皆有其近而可循,誠有所存而可體,不防其過而自無過,不慮其不及而自無不及,則請為學者切言之。

《詩》不雲乎:衣錦於內,外尚之以絅。錦在中,則實有其文,而必尚之以絅,則以文積於中,而外自不可掩,若文著於外,而其中不可得而問焉,斯文亦非其文矣,故不欲其文之著也。以此思之,而君子小人之辨在此矣。君子,體道者也。誠明之,誠行之,而其道建焉。所率吾性以修者,求之於不見不聞之地,暗然而藏之。而存諸中者厚,則發諸外者盛,其暗然之內美日章也。小人,反乎道者也,所知者妄,所行者妄,而自以為道焉。無所忌憚以為有者,徒徇乎事物之跡,的然其可表見也;而居之無本,則行之無恒,其的然之外飾日亡焉。知君子小人之異,則為己為人之大辨明矣。

夫君子為己之道則何如哉?非有功名之可侈於人以忻說,淡矣。淡則疑乎其不可與久也。而天下之久而覺其旨趣之徒然者,唯不淡也。淡則日習之而日增其未得,又何厭乎?非有名法之他端引人以旁求,簡矣。簡則疑乎不備乎善也。而天下之求備而特苟以緣飾者,唯不簡也,簡則理雖約而道盡其經緯,文何如乎?非有嚴峻之規模拒人以難至,溫矣。溫則疑乎有所不別也。而天下之好分別而致彼此之交爭者,唯不溫也。溫則近乎情而自喻其條緒,理何如乎?夫唯外求之事物,致飾於言行,則自以為不厭也,文也,理也,而實非也。唯內盡其誠然之實,止此日用之常為,淡矣;止此大經之必盡,簡矣;止此不遠人而易從之理,溫矣。終身由之而不窮,且禮樂於此而以行,人物受治而各正,則不厭也,文也,理也,何一非為己者在中之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