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湉微微地合著雙眸,安之若素,似明靜地睡去了般,又像是回到了從前那繈褓中執拗的憐樣般,叫人舍不得吵醒她。
芝瑜隻是靜靜地淌著淚水,那被血水染紅的床單嗬,便在訴說著方才那一樁腥風血雨,鈴鈴和鐺鐺蜷縮著抱在一起,傷淚打濕了雙肩,可依舊止不住地流。
孫世昌顫抖著,跌撞著,趔趄著衝進寢居來,老淚縱橫的他緊緊地將遠湉抱住,沉痛悲哭道:“小湉,我的兒啊……你可要堅持住啊……你怎麼忍心……要爹爹白發人送黑發人啊……小湉……”
陸吟湘亦疾步追來,顫聲囔道:“少莊呢……他沒有來嗎?快讓少莊來看看啊……”說著,便奔到遠湉的床榻邊,亦抹著濁淚道:“遠湉啊……你可要挺住啊……你可是老爺心頭的肉啊……你若走了……老爺往後可要怎麼活啊……”
病榻上,遠湉的臉色素白如牆,她疲累地睡去了,像是如釋重負般,解脫了。
這條路,她走了二十多年,可每一晝夜,她過得都是那般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兒時不懂事,調皮搗蛋,偷瓜毀秧的事做了不少,孫世昌雖一心庇佑她,但她仍能從陸吟湘淡漠的眼神中品出不快之意來。
從豆蔻到花樣的年紀,青春如詩,應是熱情奔放,策馬馳騁的,可她卻連選擇夫婿的權利都沒有。孫世昌的一句話,她便成了哥哥遠灝的三太太,外人看是風風光光,豔羨不已,可她不甘心也得甘心,從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又怎好反抗?她這一生,從來都由不得自己,就連腹中這早逝的嬰孩,也是那一夜遠灝酒醉人酣,花前月下才有的。現下,孩子化為濃濃的血水,奔流而逝,自己已是渾渾噩噩不知天圓地方。是要離去了嗎?踏遍了塵世坎坷,要化成一縷青煙離離飄飛了嗎?也好,或許躺在那陰冷的濕泥中,隔了人世的紛爭,心想必是會寧靜許多了吧。
半枝香的辰光,少莊驟行而至。
方才他拎著親手煎好的安胎藥走進孫府時,就發覺來人匆匆,神情異樣。打聽後才知,遠湉不慎小產,如今危在旦夕。他是加快了腳步往可人居走去,來不得理會正堂中那個呆滯僵直,驚慌失色的男子,便徑直跑進了寢居。
少莊將藥材一甩,衝到遠湉的榻前,為她搭了一把脈,又撐起她的眼皮來,隻見她瞳孔已逐漸張大,黯然無光。隨後,少莊輕輕地替遠湉蓋好棉被,回轉身來,痛楚不堪道:“老爺,老夫人,三太太怕是熬不過了。”說罷,他的眼中滑下清淚,不忍再說。
孫世昌呆若木雞地坐在遠湉的床邊,年過花甲,他的手背顯是被那皺紋所爬滿了,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她的發髻,她的脖頸,無言的痛如一場傾盆海嘯,壓碎了他發膚中的每一寸枝葉末節,亦壓折了他的脊梁,他那瘦削得脆弱的脊梁。
“蘭蘭,遠湉她之前可食過些什麼東西?”少莊走到芝瑜身邊,摟著她的肩,邊安慰邊問道。
“她……隻喝了一盅茶……”芝瑜拭去淚痕,輕言道。
“鈴鈴,你去將方才三太太飲過的茶壺茶杯端來。”少莊吩咐道。
就在鈴鈴低首穿過珠簾時,一個男子的身影與她擦肩而過。林潤熙終究是進來了,他望著少莊和芝瑜如連理鴛鴦般彼此慰藉,心痛得如萬箭穿心,倘若此時山崩地裂,那該多好,他便能討個粉身碎骨,還了遠湉的孽債,又了了眼前的清靜。見是潤熙進來,芝瑜便婉轉地躲開了少莊的臂膀,略略挪動了兩步,少莊心中許是明白了幾分,也不多言。
林潤熙二話沒說,便重重地朝孫世昌和陸吟湘跪下,往事如潮,洪流奔至,那血紅色的方物就像是他那枚箋子中的罪果,亦像是血流不止的遠湉,叫他悔不當初。
噙著淚,他愀然道:“是我,是我做的。對不起。是我在茶壺中下了紅花,才讓三太太命在旦夕的。是我被仇恨與嫉妒殺紅了眼,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亦不知罪孽深重,才犯下這滔天大罪的。我明白,如今就算把我千刀萬剮了,也不足以抵過我的罪過。請老爺、夫人懲罰吧,林某甘願領受所有。”
“潤熙,你為何要這麼做!”芝瑜走到他身前,朝著他跪下,拉扯著他的衣袖,哭道,“你知不知道,遠湉與我情同姐妹,她是如此天真爛漫,你為何要這般殘忍!你知不知道,若非遠湉的處處照應,我隻身一人可怎麼在這異地他鄉活下去?潤熙,我看錯你了,我原以為你才情懷海,浩瀚淵博,沒曾想人心終究是會變的,這些年來的恩愛與相守,你告訴我,是不是你編織的甜言蜜語?是不是你口蜜腹劍,最終成了今日這番情狀?”
林潤熙輕蔑地瞥了沈少莊一眼,又狠狠地將芝瑜推開,怒吼道:“夏芝瑜!若不是因為你,我又怎會犯下這彌天之罪!是你先背離了我們的海誓山盟,是你先將這長相廝守化作海市蜃樓!你不義,我為何要再仁心慈善下去?對,我本以為有孕在身的是你,紅花性寒,本可以打掉你的罪孽,沒想到最後卻害了無辜的人!人人都道你和沈少莊是佳偶天成,我本不以為然,但是方才我所見所聞,是再真實不過的了!嗬,夏芝瑜啊夏芝瑜,如今我才算是領教了何謂女人心,海底針啊,你可真真的了不起,一邊虛情假意地與我廝守,一邊又花枝招展地與他纏綿,你的心究竟是何種模樣?我想,也隻有你自己明白!”
“你!”夏芝瑜悲憤交加,甩了他一巴掌,道,“你錯了!無論你道聽途說了什麼,我隻想告訴你一句,我和元大哥是清白的,我們什麼都沒有。至於你我之間的情分,今日就算了結了。原諒我從前沒有將你看穿,我沒有料到在你眼中,所謂的背叛竟然來得比我的身子愈加重要。嗬,你明知紅花性寒,對人身子傷害極大,可你還是一意孤行了。潤熙,你已經變得不像你了,你與那無惡不作之徒有何區別呢?”夏芝瑜緩緩起身,背對著林潤熙,淡淡地一抿嘴,痛定思痛後,她吩咐鐺鐺說,“叫警局的人過來吧。”說著,她如失魂落魄般地走回少莊身邊,少莊將她扶住,她才能稍稍站得穩些。
鈴鈴這時已端了方才遠湉飲過的茶具來,少莊另手接過,細嗅了一番,不由皺了皺眉,依照這縷氣味,紅花的量並非很多,雖能導致遠湉小產,但並不足以奪了她的命去。可這番光景來,遠湉的身子是每況愈下,即使他每日都煎了上好的藥材替她安胎,她都未曾大好。想必這當中定是有什麼他未能察覺的差池,可這到底是什麼呢?
“小湉沒有害你,你卻害了我們全家。我們曾經素未謀麵,如今不過萍水相逢,你卻要這般為非作歹。小湉的命薄,活不過今朝了,你若還有明朝,你就應時時為自己所做的罪事所反省。吟湘她半生吃齋念佛,我也篤信佛門,都見不得再有血光之災。芝瑜說的對,還是讓警局的人把你帶走吧,也好叫你在那冰窗鐵鎖中好好想一想。”說這話時,孫世昌平靜地如死灰一般,甚至靜到也陸吟湘也看不穿此刻他心中在思慮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