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淩晨,有早霧瀟瀟,伴疏林斜雨,似銀針密縫,蓑衣鬥笠,曾諳憶江南,見千山鳥絕,萬徑蹤滅,江畔蘆篙,白露為霜。雖不過泠泠新雨,比不得皓潔風雪,然人心將冷,便與這季候無所憂戚。
天光微寒,聞雞起舞。
沈少莊走出榕園,徑直往藥房走去。同類藥材中,不乏有魚目混珠的,他需沉下心來替遠湉揀些極佳的,而清晨既是最好的時宜。
芝瑜房中,那銀燭已是燃盡,溶溶燭油亦凍成頑石一般。微光黯然,像鑿壁借光似的,晃晃悠悠的,倒叫人有少許暈厥之感,芝瑜已是慣了的,臨銅鏡,貼花黃,梳雲鬢,陳雜工序,不過倏爾,便已出落得楚楚婉約。
半個時辰後,細雨停了下來,隻見東方和煦,紫氣環山,雲蒸霞蔚,此時美景真可讓王母娘娘的蟠桃園頓時黯然失色。林潤熙見軒窗光亮,便也起身穿衣,匆匆下樓用了早膳後,就大步流星地往孫府府邸走去。無心賞一賞這般花好良辰,亦無心在這古樸長街上走馬觀花,眼下,他隻想決絕而去,絕塵而歸。
芝瑜,若你對我們之間的往昔還有些許的留戀與憧憬,你定會我明了我的良苦用心,也定會原諒我的不由自主與無可奈何。
林潤熙將手中那枚杏黃色的箋收於衣襟之中,麵如冠玉,疾步彬彬。若是一帆風順,他便立刻拋去這亂麻諸事,與她永結為好;倘若一敗塗地,便是他此生宿命,就算肝腦塗地,他亦斷不後悔。
孫府府邸大門通透氣派,正如那夥計所言,紅燈赤瓦,喜氣生輝。朱門二側,燙金之筆上書有雲:“鴛鴦福緣成連理,琴瑟和鳴同音律。”一聯,可謂佳話。
見此,林潤熙愁腸柔斷,竟傷紅了眼眶,不禁想到自己於東瀛陌土寄人籬下,多少次夢歸杭城,他與她笙磐同諧,終苦盡甘來,修得一對百年佳偶,可次日清晨,夢囈終醒,那冷鋪冷床冷廂房,一如平常,他卻隻得暗暗垂淚,掰著指頭盤算著歸期幾何。可如今,他憂心她命途多舛,故所以半途而歸,而她卻新砌了溫巢,已是狠狠地將他從記憶中抹去,不留隻言片語。眼見府門此情,又念心頭此恨,要他如何不言傷?
林潤熙輕叩門,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下人便打開了門,見是生人,少不得上前盤問一番。他倒比不得孫未那般狡黠,空有一身蠻力,因而也稍顯得笨拙,隻叨叨著是奉老爺的命令看守府門,任何與孫府無關緊要之人皆不可擅闖入內,於是仗著自己膘肥體壯,愣是將林潤熙轟出了門外,一分情麵也不留。而林潤熙卻是不依不饒,一而再、再而三地叩著門,央求道:“在下林潤熙,杭城人氏,因有急事特來府邸尋夏氏芝瑜姑娘,還請小哥海涵,放我進入。”
“小哥?你他媽才是小哥!我本是青蟒會之頂梁,若非家道中落,世事茫茫,後幸得老爺體恤愛才,否則我怎會甘心隱逸在此?你看看你,長得倒是人模狗樣,儀表堂堂,可這炯炯慧眼為何便不識珠呢?”原來那看門的下人有這番來頭,難怪方才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獨尊的架勢,眼下若是與他硬碰硬,想必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可若要智取,又該如何做呢?林潤熙暗暗想著,可一時卻六神無主了。
正有此時,見青石路邊,水漣微漪,忽而爽風,清香漫幽,檸黃羅裙,俏然飛袂,一蓮一步,別是雅韻,腰間翡墜,鶼鰈翩翩,纖手繞絹,紗似蟬翼,美目盼兮,凝眸淡和,巧笑倩兮,如花似玉,緋紅媲霞,卻勝一籌,原是芝瑜,隻身移步。
驚鴻一瞥間,似海枯石爛。
他不知,再見麵竟像行於阡陌之上,如履薄冰。須臾間,他僵硬了又顫抖了,沉默了又不安了,雙手不知要安放於何處,可她卻依舊像一位仙人般姍姍而行,路兩側輕飄著那暗香浮動的秋末鬆香,又像是初冬季節裏早盛的冰梅,清涼脫俗,纖塵曼妙。
終於,她細步將至,若一株婷婷粉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叫周遭風景頓時便黯然無光了。而他,早已羞赧得如同初戀的少年,深深地低下頭去,頰上浮著淡淡的紅暈,若溺於橙紅晚霞中的漣漪,圈圈蕩漾。
“潤熙?”芝瑜愣愣地半停於青灰石階上,微微張口,方一叫出他的名,她的柔眸中便已蓄滿了淚。兀的,她心間已然無措,她怎會料想到,在這茫茫天涯般的異地他鄉,這叫她魂牽夢縈的男子竟偏執地別了東瀛,尋她而來。原以為,那些厚厚疊疊的信箋不過是她脆弱的慰藉,曆經了多少驛站,又承受了多少戰火與硝煙,想必早已是石沉了大海,有去無回了。可如今,他儼然是一個迷路的孩童,帶著悵然若失又微微欣喜的笑靨,措手不及地僵在原地,而她的淚水,如廬山瀑布般飛流直下,衣衫幾濕,領口潸潸,而心頭縱使成了汪洋浩海,可他的到來就像是江楓漁火,點亮了她航行的意義。
“蘭蘭。”瞬間,萬語千言宛如一道天塹之堤,將喉口擁堵不堪,最後是一縷渺渺青煙化作淡而平常的兩個字,可在她耳畔,卻成了最溫柔的愛情。順著石階,她慢慢而上,直到走到他跟前,直到她的眸子依然剛剛好與他的下顎貼成水平。她知道,真的是他,毫無差池,堅信不疑。
“你……收到信了?”芝瑜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在舞摩登似的,俏皮可愛。她還是往昔裏那個喜歡坐在西湖邊的堤岸上,赤腳搗水的少女,亦是那個會偷偷折了楊柳編成花環的姑娘。
她似乎一點都沒有變,可當他的視線挪到她的腹部時,他的心不禁痛如開裂一般。數年來,他們雖如孟光梁鴻般舉案齊眉,錦瑟綿依,可若說到閨房之事,他們卻比陽春之絮,暑夏之荷,深秋之雨,嚴冬之雪來得愈加幹淨清白,一塵不染。他舍不得將她的冰清玉潔化作汙垢頑泥,他還未能盡一個大丈夫的職責,又怎有資格去固執地占有她?可眼下,她腹中卻已有了旁人的骨血,聽說,隻要再過七個月,孩子就會呱呱墜地了,到那時,他和她恐怕便已是一刀兩斷,形同陌路了罷。他不忍直視她甜甜的笑容,於他而言,那笑容如蛇蠍般醉人,有百害而無一利。他隻呆滯地點了點頭,算作是些許回應。
“風塵仆仆的這一路,定吃了不少苦罷。快隨我進府裏歇息,我也好介紹朋友給你認識。”芝瑜的笑明媚燦爛,而林潤熙心裏卻是百味雜陳,崔護詩中曾雲:“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而現今桃花無影,人麵依在,可倒是讓林潤熙心寒痛徹。他寧願在那滿園桃花中暗自神傷,也不願與這變心之人麵麵相覷。她眸中的柔情,已不再為他似水,她心懷繾綣,亦不再與他共眠。興許她不過已將他當做最平常的朋友罷了,興許她已偷偷將他的無端癡情嘲笑了無數遍,可他偏偏就是這般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