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死生契闊(2 / 3)

“少莊,小湉她真的……”孫世昌欲言又止。

“回老爺的話,三太太本就體寒虛弱,飲下紅花後不慎小產,身子是愈發撐不住了。如今就算華佗在世,也難做到妙手回春了。生死……恐怕也就這兩三個時辰的事了。”在這一刻,沈少莊忽然痛恨起他的醫術來,倘若他不讀醫,不識藥,而今便不知遠湉身子幾何了,那麼心也許便不會這般痛得欲罷不能了。忽而,念起他遠在福州的爹爹來,他父親一生,無遺無憾,唯有當她娘親魂斷香銷時,他爹爹才狂飲了一夜的燒酒,獨醉不成眠。他現在的心境興許與他爹爹當年是所差無幾的罷,眼睜睜地望著病榻上的麵容漸漸失去了血色,卻依舊無藥可救,隻能目送著她作別人世,這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糾纏啊!

“想是命中注定的了。”孫世昌凝望著遠湉,歎息道,“少莊,你背著小湉,我們去懷客堂。我有話要對你們說。芝瑜,再打電話去鹿知,要遠灝和靜美馬上回家。”

“老爺!”陸吟湘情不自禁地喊道。

“小湉的命啊,眼看著就是漸行漸遠了,我還要隱瞞些什麼?夫人啊,許多事情恐是你我做錯了。”孫世昌收斂了往日的雷厲,淡和如雲。陸吟湘自知世昌執拗得與那耕牛一般,便不再與他頂撞,沉下心來時,忽而就覺得一陣心酸。

眾人於是便往懷客堂走去。

遠湉約是醒了,她隻覺頭昏腦脹,渾身無力的,腹中空空如也,倒有種如卸重擔的解脫感。少莊用三把椅子拚成一張簡陋的床榻,芝瑜便攙扶著遠湉睡下。

懷客堂中,是死潭一樣的沉寂,周遭的擺設一如既往,自孫世昌清閑在家以來,他便很少在這堂中宴請友朋了,琳琅滿目的古董,價值連城的搖錢金樹,陳年香醇的沽酒,全在瑪瑙櫃櫥中羅列著,雖免不得冷清些,可這些玩意兒無不記載著這個家族的興旺與發達。

不過盞茶時光,遠灝和靜美便火燒火燎地趕來了。

椅上那麵若黃花的遠湉讓靜美啼哭不已,她怎知,自己不過才嫁入孫府,喜期未過,卻要從此和這以姊妹相稱的遠湉陰陽兩隔了。遠灝一個箭步衝到沈少莊跟前,一把死死地揪住他的領口,怒問道:“遠湉的身子不是一直都是由你照料的嗎?怎麼會弄到現在這個地步?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灝哥……”遠湉虛聲道,聽到她的叫喚,遠灝忙扶著她,緊貼著她的臉頰,哽咽道:“我在……我在……”

“別……別……怪……元……大哥……是……是我……身子……弱……”遠湉一頓一頓,有氣無力道,眾人皆被她惹得悲傷難耐,淚流滿麵,“至於……林……林先生……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對蘭姐姐……的愛……已經……已經深入骨髓了……我不怨他……這本來……就是我的……命……希望你們……給他一條生路……也好……也好叫他改過自新了……”

“林先生?他是誰?難道是他把你弄成這樣的嗎?他在哪?我去找他!”遠灝攥緊拳頭,拳上青筋突起,暴虎馮河。

“遠湉是誤飲了紅花,才遭了這番罪的。那個林先生,他本是我的未婚夫……”芝瑜娓娓而道,將方才之事又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遠灝。

遠灝氣急難耐,直言要將林潤熙碎屍萬段,而此時孫世昌勸住他說:“遠灝啊,我們就聽小湉一言,不要再糾纏是誰的罪孽了。林潤熙的事,警局自會調查得一清二楚的,小湉出事,我比你更心痛。但是,我想趁著小湉還有脈息,告訴她一些事,你們也一道聽聽。”

孫世昌佝僂著脊梁,蹣跚著走到正堂中央那副猛虎下山的丹青畫卷下,顫巍巍地將那筆墨撕扯而下,兀的,一座石青色的玄關映入眾人眼簾,陸吟湘惆悵地別過頭去,孫世昌不曾躊躇半分,直言道:“自打我命人造了這座玄關以來,我的心便無一日安寧過。曾經的我,自私、懦弱,隻敢將秘密隱瞞於人後,可年歲愈長,我卻愈不敢直視這個秘密。直到如今小湉生命將逝,我才明白,若是再隱匿下去,我這餘生恐會愈發不得平靜了。”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老爺所謂何事,這時隻見孫世昌將暗處機關一按,那重實的玄關便沉沉地開啟了,露出一道隙縫,“你們跟我進來。遠灝,你抱著小湉。”

玄關深處,暗潮流動,冷風颼颼,黑黢不見五指。

孫世昌輕車熟路地點上了幾盞銀燭,才算讓這洞中有了些許的光亮。玄關精致不大,四周石牆上,零零散散地懸掛著同一個女子的肖像,那女子眉目生花,妙容清雅,與遠湉似是一個模子中鐫刻而成的。而玄關中央,便是一方祭台,素燭香火,縈縈嫋嫋,糖橘紫葡,綠豆桂糕,芳香撲鼻,顯然這些年來,孫世昌一直都是精心料理著它,從未將它遺棄過的。祭台中間,擺放著一枚翡翠雕刻而成的靈牌,上書“吾妻孫世蓉之遺位,夫君孫世昌叩首。”

孫世昌淺笑著捧起這枚靈牌,愛不釋手地撫去落上的灰塵,縱使一塵不染,他也要來來回回撫擦數十遍,顯然這是他心頭的瑰寶。孫世昌走到遠灝和遠湉身邊,定了定心,道:“小湉,這是你娘的牌位,當年人人都知她是為你父親殉情而死,唯有我知,她終究是無法坦然對你。數二十年前,我和你娘兩情相悅,無奈我和她為一母為出,今生今世都是結不成連理的。可她雖嫁為人婦,卻心香如瓣,依舊為我而繾綣。那一日,我終於忍不住,便和她在府邸廂房中忘情雲雨起來,可是卻被來府中探望我二太太,也就是心蘭的妹妹心慈所撞見,我一時情急,便一把揪住心慈,亦與她翻天覆地起來。我原以為她會因此守口如瓶,沒曾想一月後,她卻趁著府邸大火,逃離而走。那一夜,府中被活活燒死的下人有數十人,至於心慈,後來我卻聽回報的下人說,她已死在了雪夜狂吠的狼牙之下,連屍身都未曾見到。而就因為那一日,世蓉便意外有了身孕,她為了護佑我,往後便一心一意地跟隨在她夫君身旁,直到她夫君因大清覆滅悲憤離世,她也隨之而去。我心中一直懊悔,我那番衝動,踐踏的是兩條人命啊,若是光景能夠回轉,我寧願肝腦塗地,也不願如此下作啊。可是,老天已經對我絕望了……小湉,我對不住你娘,也對不住你,你娘臨走前,將你托付給我,我卻讓她的遺願成了奢望了,我沒臉見你娘,更沒臉見你的爹爹……”

聽到孫世昌這般說,遠湉的眼角濕潤如蘚,少莊心頭一沉,想到當年娘親於雪夜逃難,幸得爹爹相救,爹爹為其療傷時,發覺娘親已有近一月身孕,既然孫老爺和娘親有過雲雨情分,那麼我……許是他的親生骨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