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一副“閑事莫管,不知好歹”的模樣警告地瞪了我一眼,堅定地等著燕隱的答案。在座的眾位也很有興趣地望著燕隱。
唉,阿顏我友,幸耶,不幸耶?
避無可避,迎頭而上。我隻得和大家一道把目光放在燕隱身上。
燕隱沒有看阿顏,我這注意到方才起他的目光一直都是低垂的,身板挺直得好似什麼無禮狂徒,正在我凝望他時,他忽然也朝我望來,那一眼……無法述說,似纏綿又似熾烈,仿佛還夾雜著欣喜和哀傷,我看不懂。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攜著罕見的猶疑:“我們……三年前其實早已見過麵,那時你做的事,令我不得不記憶尤深。再相逢,你卻把我錯認成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何時看上你的,可是我願意用盡我的餘生,花光所有的錢財,來和你長相守。”
燕隱話音剛落,略顯呆滯的管家洪三寶走了進來,莫名其妙看了燕隱一眼,然後拱手對娘笑道:“太君,外麵……您還是去外麵看看罷。”
三寶是洪叔的兒子,洪叔去後便接了他爹這楊府管家的位子,辦事極為得力,很受三嫂青睞。他這句話說得掐頭去尾,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直到一幹人等來到廳外的庭院後,倒吸了一口涼氣之外,便理解了三寶話中之意。
任是誰看到了堆積滿院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書畫古玩,恐怕皆會如此。真是絲毫不誇張,我從未見過如此豐盛龐大的財寶,堆得快要溢出院子了,燕隱說紫楊落在後麵,我還有些奇怪,原來如此!這些物什,恐怕今日他掏光了他的全部身家、雇了汴京所有車馬行的車架罷!
“我願意用盡我的餘生,花光所有的錢財,來和你長相守。”
從未有一刻,我會因為洶湧的快樂而幾欲熱淚盈眶。錢財本是身外物,但對於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來說,這些“身外物”已然比任何空口無憑的承諾來得酣暢而真實。
啪啪啪!阿顏撫掌大笑:“真不賴,可叫我看到一次真刀真槍的求親了。燕隱,你這一手露得甚合我意!不過,不是我瞧你不起,如此數量的錢財,你憑一己之力,想要清白賺取,天下間哪有如此好事?你不會是私下裏還做了什麼一本萬利的營生罷?”
死阿顏,別挑刺!我憤怒地瞪著阿顏,她卻看也不看我。
燕隱卻好似嘲諷地輕笑了一聲:“我十二離家,當時並非年幼無知,去國離鄉本是我一意孤行。我的家族人口眾多,關係錯雜。父親身為一族之長,為我帶來庇佑,卻事務繁忙,在我九歲那年便闔然長逝。親人疏於照顧,自小我得到的關懷少之又少,母親後來又掌管一族,族人多有不服,私下圖謀不軌,連求一個平安也變得坎坷難測。某次家族聚會後,歸去途中,族人忽然發動了叛變,母親一時不查中了他們的計謀,隻得護著大哥落荒而逃。為了保住大哥的命,她把我一個人丟下來,我等了三天,沒等到她回來找我,所以我離開了。我曾經富貴過,也落魄過,做生意,並不為賺多少錢財,隻為找些事做。生意場上利來名往,你爭我搶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問心無愧。”
手掌疼至麻木,可我竟然覺得心疼得更加厲害些,一絲一絲的疼痛繞著苦澀的甜蜜,充斥著我的胸膛。藏拙說他爹不疼娘不愛,我有三分懷疑,隻因他實在是個人才,生得又好,我想不通怎麼他的親人會對他不喜。如今他親口所言,卻還叫我如何懷疑?果然……他果然吃了許多的苦。
連笑裏藏刀的阿顏也變了臉色,雙頰微紅略有愧色地走到了一邊。
我的右手被燕隱攥住,心很疼,我隻得用左手捂住胸口。天色愈發黯淡,似乎給屋裏的一切籠上一層層黑紗,所見漸漸褪色模糊,我想倚靠燕隱稍作緩解,卻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軟綿綿地歪倒在一旁。
一時所有人朝我看來,模糊的臉上帶著模糊的迷惘,隱約聽見六嫂似乎叫了一聲。
倒下之前,有人接住了我。迷蒙的視線中,隻看得清他目光如箭,一縷發絲落在我的臉上,沁骨的冰涼。
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遠處有一個熟悉至極的背影,立在楊府院角那株高大茂盛的銀杏樹下,青黃交接的銀杏樹葉鋪泄滿地,風輕輕地吹動他背在身後的袖角,柔軟的發絲輕輕緩緩地隨風波動。稀疏的扇子般的葉子從樹下墜下,頃刻間,落下了一片又一片。
我的腳不聽使喚地向那個背影靠近,早已幹澀的眼角湧出濕意,細小的淚珠一滴滴落在色彩明豔的落葉上,蕩出驚心動魄的回響。
“八哥……”咫尺之間,我卻再也不敢接近,停下腳步,膽怯地喊了一聲。
他不回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或者在想什麼。心裏是難過的罷,我的八哥啊,他總是不回頭。
我想拉住他的衣角,懇求他回頭看我一眼。難道我們之間連一句話也不剩了嗎?
手卻被死死地攥住。
他回過頭來,淩亂的笑意猙獰而狠辣,那隻手青筋暴起,似乎要擰斷我的手臂……天地旋轉,我隻看到他那雙似乎淬毒的眼睛,一直壓著我向下、向下,跌入無底的深淵。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令我也心生膽寒,心生恐懼,心生懦弱,再看一眼好似便能勒死我的心髒!
我應該,也許,恐怕是被嚇醒的。十八年來,做的噩夢也很不少了,還是第一次是被嚇醒的。
意識尚且迷迷糊糊,隻是想到夢中情形,不免有些悲哀又好笑。兩種迥異的情緒令我睜開眼看見眼前人的時候,驚得險些竄起來。
入眼處是和夢境中一模一樣的眼睛,驚得我想坐起來,然而又立刻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夢裏的那個人,砰砰跳動的心稍稍舒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