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正廳，我和燕隱一道給娘見禮。
一屋子的人打從燕隱一進來眼珠子便定在他身上，表情莫測，且變化多端。
從看到燕隱的那刻起，娘的臉便沉肅板正，看得我渾身被針紮一般刺得難受，燕隱竟然也受得住，嘴角還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燕隱行的是契丹人的禮節，娘將他虛扶而起後，麵帶慈笑問道：“燕隱，你家在何處？做何營生？”
燕隱應付自如：“我故鄉在燕京，十二歲至汴京，一開始到處流浪，這兩年才做起生意。”
一兩句話便將他過去幾年的生活囊括，我有些訝異地望著他，原來他曾經流浪過，也是，那樣小的年紀，我還在無憂無慮地玩鬧呢，而他卻已經在經曆人世的艱苦。他說得平平淡淡，我卻有些傷懷，隻是更緊地拉住了他的手，一邊的煙煙眼尖瞧見了，捂著帕子偷笑。
三嫂走過來圍著燕隱轉了兩圈，甚至湊到燕隱臉前細細打量，一邊看一邊說：“像！真是像！八郎若是還……”她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們家以前有個小子，長得和你有八成像，他那時年紀小，比你要矮點，瘦點，嗯……也溫和點。”
三嫂一雙眼睛盯著燕隱，雖然話是笑著說，語氣卻分明帶著一絲肅殺之氣：“你若不是契丹人，我都要懷疑你們是同胞兄弟了。”
這話中玄機，燕隱自然聽得出來，本來微弱的幾分淡笑立即如燭火燃盡般熄滅了，他的手攥得我生疼。我知道他在生氣，憤怒又克製地生氣。可是我卻無法幫他，他的容貌使我們結緣，也注定要給我們帶來麻煩。
二嫂瞪了三嫂一眼，不過麵上分明也帶著難以隱藏的疑慮。
娘笑了一聲，將這尷尬境地解除了，招呼燕隱坐下，又吩咐綠枝看茶，為了調節氣氛特意絮絮叨叨問了許多無關緊要的話，燕隱雖然仍在生氣，倒是規規矩矩地一一回答了。
六嫂是天生好奇的性子，自從燕隱進門，她的眼睛便不曾移開過，時不時和坐在她身邊的煙煙和五嫂咬耳朵，一會淺笑一會蹙眉，娘和燕隱一問一答的空隙，她則見縫插針地插上幾句。
“契丹的女子美不美？”
“一方水土一方人。契丹女子也有美醜之分。草原上天氣多變，風吹日曬、經霜過雪是常有的事，女兒們大多熱情爽朗，沒有宋女如此嬌弱，騎馬牧羊維持家計的也不在少數。”
“聽說契丹吃食與中原大不相同，還有人吃生肉，是不是真的？”
“契丹人嗜好食肉飲酪，中原的吃食在契丹達官貴族內也極受青睞。我兒時晨起時也常常會吃些湯羹粥麵。至於吃生肉，祖先曾有過茹毛飲血的生活，不過畢竟那時生存艱辛，如今應該少有了。煮肉涮肉味道鮮美，是人人皆愛的食物。”
“燕京，那裏本是我國土地！”六嫂歎口氣，“燕京漢人應當不少罷，漢人和契丹人通婚的多不多？這婚禮又是如何辦的呢？”
“析律府臨近宋國，昔日我朝從石敬塘手中接過燕雲十六州，漢人自然很多，互通婚姻也不受束縛，契丹人娶漢女的或者漢人娶契丹女的不在少數。”
我暗叫一聲不好，他真是不會說話！
娘和嫂嫂們沉默下來。燕雲十六州，被小人石敬塘白送給契丹，這本是中原人心口上永遠的傷口，為了收複故土，我們已經付出太過慘重的代價，這人，他不知道避一避？
娘的笑容像是粘在臉上，眼中燃著冷火，注視燕隱，隱有威勢。
燕隱卻似渾然不覺，很顯然，他是故意的，故意報複娘和嫂子們對他的種種猜忌和輕視。
好罷，大家對他的疑慮可以消除了，可是這些話說得是如此不合時宜！我也被他氣得不輕，不知道話撿好聽的說也罷了，連示弱也不會，這般態度，他是要向誰示威呢？既不想理他，又怕他惹得娘更加生氣。
想鬆開他的手，誰知稍一動彈，他反而攢得更緊，饒是我手掌還算厚實，也疼得我按按磨牙。燕隱這廝沒輕沒重，若我是他口中的柔弱宋女，恐怕此刻手掌都要被他捏碎了。
麵對一屋子對他“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人，我沒辦法對他使臉色耍性子，罷罷罷，我忍！
不僅要忍，還要笑！
“這幾位都是我的嫂嫂，這是二嫂、三嫂和四嫂。”這國土紛爭的話題，還是歇了罷！我指著坐在娘左邊下首的三個嫂子說。
二嫂笑容尚且溫和爽朗，四嫂更是溫柔地看著燕隱，深邃的眉眼舒展明媚，隻是三嫂雖然也是笑著的，打量燕隱的笑容裏卻分明帶著些殘餘難消的探究。
“這是我五嫂、六嫂還有我的拜把子兄弟高堯和他的內人煙煙。”
五嫂淡淡一笑，眼神還是斂著厚厚一層水霧迷光，叫人看不分明。倒是六嫂因為與燕隱聊了許多，估計對他印象極好，毫無顧忌地燦燦然朗笑。高堯和煙煙一直對我的終身大事憂心忡忡，見了燕隱，沒有不高興的道理。
燕隱不經意看了我一眼，好似在說，拜把子兄弟和金蘭姐妹，你與身邊人的關係還真是無所不及。
阿顏還未等我介紹，自己站了起來，走到燕隱跟前，瀟灑地撥開了擋在傷疤前的發辮，直勾勾地望著他：“姓燕的，你為何別的女子看不上，卻看上了八妹？我是無鹽皇女趙妙聽，既然你在汴京呆了幾年，應當聽過我的名號罷，我可不是什麼中規中矩之人，你要是敢說一個假字，我保證讓你豎著來，橫著去。”
阿顏的話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身為女兒家，她說話卻一向毫無顧忌，可是！大庭廣眾之下，我再厚的臉皮也擋不住，隻得咳了兩聲，打算糊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