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身似遊雲無所適,世塵更有誰人知(3 / 3)

楊伯?師父姓楊?潘熠和師父很熟?

我也定定地看著師父。

師父終於轉過頭,他看著我,又看向潘熠:“你父親欠我一個人情至今未還,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死了以後,看住我這個徒弟,不準她踏足契丹。”

我攥緊拳頭:“師父!我想去哪裏是我的事,還輪不到他來管。”

潘熠亦是雙眸清冷:“我做不到。”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做不到最好!

師父看了潘熠半晌,二人皆是目光犀利,千言萬語沉澱其中,我反而成了局外人。

“酒拿來!”師父指著桌上的酒壺,竟然罕見地露出淡淡的笑容。

一壺酒拋向師父,師父接住,拔出酒塞,竟然仰頭便喝,我吃了一驚,師父的年紀怎能如此飲酒?慌忙走了兩步,師父停了下來,酒壺放在床沿,他看著我,目光靜默又悲哀:“我已經不想再等死。不要幫我準備棺材了,就把我埋在那顆槐樹下,逢年過節,記得讓打酒來看看我。桓令,你是我最後一個徒弟,是個好徒弟。”

我震驚地停在原地,腦中久久不散“好徒弟”這三個字,在師父眼裏,我是個好徒弟嗎?

“可我不是個好師父。”師父灌完了一壺酒,扔了酒壺,側靠在牆壁上,手不住地顫抖,額上的虛汗一層又一層,麵色愈發猙獰,眼中卻帶著解脫的笑意,“醉酒而死,真是個不錯的死法。”

我疾步走過去,跪在師父床前,苛責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冗長的痛苦,利落的了結,我能說什麼?

我極力隱忍,卻終究沒能忍住,眼淚靜默地從眼角滑落,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隻能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

這個人是我的師父啊,是他教會了我如何真正地拿劍,是他幫我從無盡的絕望中拔出來,讓我看到了一絲曙光。他把我鍛造成一柄利劍因此覺得對不起我,可若是沒有師父,這世上還有如今的楊桓令嗎?

驕傲的,肆意的,隱忍的楊桓令,這樣的我,是你給予的契機。

師父不知道盯著哪裏:“以前我有一個很厲害的徒弟,她是打小跟在我身後的,人長得瘦瘦小小,卻能狠得下心,有什麼棘手的任務她甚至還會搶著做,殺人真是又快又準的,一次也沒有失過手,連同門都怕她。其實她這樣的人可以活得很長的,比其他的殺手都更能活下去,如果……她沒有遇到那個人。我忘了,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冷血的呢,她還在偷偷地照顧當年賣了她的母親和小妹妹,她也會對一個人生出愛慕之心。我,我對不起她。為了斷絕她的心思,我讓她去殺那個人的好友,沒想到,她給我的答案卻是自盡而死。”

“我錯了,我錯了……”師父呢喃著,我已經哽咽的呼喚他是聽不到了罷?

他說的那個徒弟是莞爾嗎?老天為何要如此對她,對師父,對我?

師父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眼的那日了。

握住師父垂下的手,餘溫還在。師父,我不該和你吵架,我不該惹你生氣,我不該這麼多日不來看你。我不是一個好徒弟,不是!你今生未得自由,未獲所愛,若有來世,楊桓令結草銜環報答您的恩情!到那時,你還會認出我嗎,師父?

不知握住師父的手有多久,潘熠推醒了我:“把你師父埋下罷,這是他的遺願。”

不等我回應,他徑自背起師父的身體,走到那株落英如雪的槐樹下,那裏竟然已經挖出一塊方長的坑洞來。

他小心翼翼地將師父放置其中,又摘了一枝槐花放在師父身旁,輕聲道:“楊伯,一路走好,下輩子,不要再殺人了。”

我渾渾噩噩地看著潘熠的一舉一動,直到潘熠開始將挖出的土捧回原處,再也看不見師父的麵容,我才猛然清醒過來,跑過去一把推開了潘熠。

“滾開!這是我的師父!”

我跪在坑洞前,一陣風吹來,槐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那坑洞中,和著鬆散的泥土,星星點點的純潔無暇。我抬起頭來,對著那株槐樹笑了笑,一捧一捧的土撒下去:“師父,你放心,打酒是個精明的好孩子,雖然做了乞丐,日子也過得很好。我與師父定下一個約定可好?若是三年以內我能找到我的良人,終其一生,我便再也不動報仇的念頭,安心地相夫教子。若是三年之後我仍是孤身一人,那便是天意和我的宿命了,已經等了太久,契丹,我總要去的。”

我跪坐在被填平的坑洞前,和師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慢慢在腦中回放。

和師父第一次的相遇總算清晰起來,不是遺忘,而是被我刻意的埋藏在最心底。

我立在酒館裏,周圍的客人嚇得屁滾尿流地躲著我,地上是一片狼藉。

對麵坐著的人姓潘名美,年紀在四五十之間,衣服簡潔,料子卻是上乘的。

他波瀾不驚地看著我,並無舉動。

我冷笑一聲,抽出腰間長劍,頓時周圍更是一片驚叫狼嚎。

然而我終究沒能成功將長劍刺入他的心腹。潘美並沒有出手,是立在他身後的人替他接住了我這一劍。

從我看見師父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鬥不過他。他眼中藏也藏不住的殺氣,那是我永遠也夠不到的高度。

我放棄了,轉身離去。隻要那個人在潘美身邊,我的刺殺隻會變成笑話。我不怕笑話,隻怕我在一次次失敗中,喪失鬥誌。

沒有想過,師父會主動來找我,收我為徒。

“師父和你究竟什麼關係?”

回來時,我停下腳步問潘熠。

潘熠距我三步之遙,我這才想起來,我與他,除了那年對他的戲弄,竟然從來沒有在三步以內過。

“你不會想聽的。”潘熠也停下腳步,目光不似從前清淡,透著一抹沉靜。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聽?”

“當年他想刺殺的人便是我,有人想買我的命,他的徒弟沒有成功,後來是他親自出的手,卻被父親活捉了。父親欣賞他的武藝,他在潘府留了兩年,是教我武藝的師傅。”

我的惱怒頓時梗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哼了一聲,撇下他,獨自離去。

走到半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還停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