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衣,自明日起,你不用再伺候我了,去廚房幫李大娘的忙罷,一個月,好好想想你犯的錯。”小懲大誡,望她能懂我的決心和苦心。
她婉轉一笑,含著些許悲涼和釋然,輕輕應下:“是。”可她的眼神分明告訴我,她沒有犯錯,但是她會接受懲罰。
我以為這事也算完了,不知為何,突然很想去看看太婆。太婆素日不喜被人打擾,近幾年尤其如此,總是她忙她的花草,底下人各忙各的事,性子慢慢地變得冷清起來,除去數月前被娘綁住驚動太婆那回,我已經很久沒去過太婆居住的九如堂了。
走了一步,婉衣卻突然拽住我的衣裾,低聲道:“要小心素衣,她一定有什麼圖謀,相信我。”
我望著她的手,問:“何出此言?”
婉衣放開我的衣裾,躊躇不已,半晌才遲疑道:“隻是懷疑,她來曆不明,行事蹊蹺,根本沒有做下人的本分。”
我沒有什麼反應,婉衣輕微歎氣,自覺退下。
不由得笑了三聲。真是可笑,在我這一方小小庭院中,竟然也有這麼多勾心鬥角嗎?是我這幾年過得太肆意散漫,故而一無所覺?
小心素衣嗎,想起前塵往事,忽而有些困惑,這個小妮子,來到楊府究竟是誤打誤撞還是早有預謀呢?
素衣的確不是一般的奴婢。不同於婉衣、蝶衣和糖衣自小賣入楊府,素衣是我和七哥偶然所救帶回來的。八哥來之後,我便沒有心思再跟在七哥身後混吃混喝了,那年元宵節七哥又把我騙出了府。
街頭巷尾掛上了一盞盞花燈,有規矩的,馬騎燈意趣盎然,紅紗燈細膩精美,日月燈形如日月,詩牌絹燈意態兼美,字燈筆墨生動。也有奇思妙想做出來的,鏡燈鑲嵌小塊鏡片,映射五彩燈光,十分有趣;荷花燈有單層,也有雙層,以竹為瓣,以火為蕊,風中搖晃宛如水麵飄搖,蝴蝶燈纖毫畢現,大小不一。這些燈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都是藝絕人間。
兩個人一邊賞燈,一邊到處亂逛。七哥買了一堆零食,我們兩個吃得走不動路,隻好滯留在一個表演雜戲的戲台子下。台下觀眾眾多,戲台上一群身穿彩衣的少女正在跳舞,幕後有鑼鼓震動,場麵很是熱鬧。我覺得彩衣色彩繽紛,十分賞心悅目,就一直盯著看。
猝不及防間,被我盯著的那個大約十一二的少女忽然跳下戲台,直接跪在我和七哥麵前,懇求我們救救她。
原來這少女並不是這個戲班子的人,班主救下餓得昏迷不醒的她,看她容顏清麗,便一隻強留,不肯放她離去。少女嚐試逃脫,可每一次都會被發現,然後挨打。
七哥那時不過十四五,正是熱血難耐、嫉惡如仇的年紀,又好管閑事,當即把班主揪出來,和少女當麵對質。結果這個戲台子的班主嚇得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利索,險些跪地求饒。
這個境遇可憐的少女便是後來的素衣。七哥好好教訓了班主一頓,心滿意足地把他身上和我身上剩下的錢全部掏出送給了她,讓她自行離去。沒想到她卻賴上了我們,不聲不響地跟在我們身後,一直跟到了楊府。
七哥無奈,也有點後悔,卻無計可施,隻好問我願不願意收留她,把爛攤子推給了我。我瞪著七哥,三個婢女已經足夠,他還要給我再塞一個?那時我心軟得很,實在狠不下心把可憐巴巴的她趕走,想了半晌,反正我也不是養不起,於是隻能同意了。
直到如今,我對素衣這半路出家的婢女還是不甚了解。問她家在何處,可有親戚,素衣不是閉口不言便是推三阻四,不肯透露。
我笑著將令牌掛回腰間,闊步前行。當務之急,還是要填飽肚子呀,跑了一日,肚子都快餓扁了。
用過飯後,我去九如堂看望太婆。太婆精神尚可,隻是沒說一會兒話,便急著趕我出門。伺候太婆的婢女如嵐扶著太婆回去躺下,如月送我出門。
我心中隱有不安,連忙問如月:“太婆怎麼如此著急趕我出去?”
如月歎氣:“太夫人這些日子身體不大好,大約是不想讓你看出來。女郎還是裝作不知罷。”
我心中一梗,輕聲問:“有多嚴重?”
如月安慰道:“年紀大了總會如此,女郎不必擔憂,我和如嵐會仔細照顧的。”
別人家的老人總是希望晚年可以兒女繞膝,子孫滿堂,可是我的太婆卻偏偏相反,生了病,寧願隱瞞,也不肯讓我們知道。
在經曆四年前那場浩劫之後,楊家每一個人,都太了解在焦灼和擔憂中等待的痛苦,若是可以瞞得住,太婆大約會一直瞞下去,直到再也瞞不住的那日。
如月回去了,我卻依舊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太婆今年已經八十有三,是真正的壽星了。人總有一死,先離開或者後離開,這其中有什麼分別?悲傷是一定的,可若是可以,可不可以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不要走得那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