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府出來,日頭西斜,看起來很快便要天黑了,我匆匆地找了一個茶酒鋪子,暫作休憩。
收拾整齊的店鋪內早已坐了幾桌,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有俊俏的,也有麵貌猙獰的,見新來一人,也無甚反應,仍是自顧自地談笑,喧雜得很。
我隨意挑了一張空桌坐倒,拿起桌上有些粗製濫造的茶壺給自己倒茶,他們實在太吵,令我不得不注意。
“聽說汴梁美女如雲,你好歹來過,倒是給我們說說呀?”幾人說著汴京的風土人情,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妓院,幾桌的男人興致勃勃地支起了耳朵,吵嚷著要這坐在最邊上喝悶酒的男人說道說道。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這明顯是眾人倚賴的男子一眼,他長得很高大,我立即意識到,這幾桌子的人,不論是俊是醜,都生的異常高大,麵部輪廓也更為深邃,仔細看,那男子的眼睛竟是深棕色的,在一群人中鶴立雞群,不禁心下生警,這群人,不是宋人,聽口音很有可能是契丹人。
男子放下酒壺,五官分明的臉上帶有一絲戲謔,笑道:“兄弟們,我們這次來可是有正事要辦。好不容易有了一絲線索,要是辦事不利,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們還有閑工夫尋花問柳?”
起哄的人頓時噤聲。
顯然男子的話震懾住了他們。
掉腦袋?他們要做什麼?本來是閑來無聊隨便聽聽的,這一下我卻上了心,眼神不自覺地看向那個男子。
男子很快便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在我打量他時,突然偏頭與我對視了一眼,鋒利的目光撞到一起,頓了一頓,他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
我立即撇過頭去假裝喝茶。沒看錯,他的確對我笑了,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他,他為何要對我這樣奇怪的笑容?這群人散漫無禮,來汴京到底有什麼正事要做?
想著想著,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擔心什麼,忍不住嗤笑自己,楊桓令,有這閑心還不如去媚眼招坐坐呢。
“唉,這叫什麼事呢,這個苦差事憑什麼塞到我們這裏來?吃力不討好,還兩邊受氣!”有人抱怨了一聲。
男子原本嘴角含笑,聽到這句話後皺起眉頭,突然重重拍了桌子:“夠了!這種事豈是我們可以妄言的,都管好你們的嘴,小心禍從口出!”說完目光直直向我射來,卻無惡意,似乎隻是在打量我的相貌,又補了一句:“我們走。”
一群人似乎對他的嗬斥習以為常,嘻嘻哈哈地收拾行裝,甚至有人對他擠眉弄眼,顯然關係十分親密。
那男子走在最後,放下銀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若有若無的風透過店鋪的門簾,一絲一縷地吹在身上,肌膚漸生涼意。
店主在門外掛起兩盞燈籠,我這才察覺天色已黑,當即也不多留,打了一個哈欠,留下茶錢便哼著曲子晃出了鋪子。
夜晚的汴京比白日裏更要熱鬧萬分,即使天地混沌,可隨處可見的燈火燭光卻更溫暖明亮,笑鬧聲在明暗重疊中也更肆意熱鬧。國勢初興,官家對商人格外寬宏大量,很多人家都打開門來做生意,不管是禦街千步廊還是遠郊,叫賣的吆喝聲都不絕於耳。此刻華燈初上,我惦記著已經很久未去妓院了,不覺心癢難耐。身為名副其實的女子,我去青樓自然和那些沉醉情色的男人所想完全不同,我惦記的與其說是那裏風華絕代的佳人,不若說是那裏醉生夢死的熱鬧。
汴河街喧嘩不止,很多賣街邊小吃和刀剪之類小玩意的小販熱情地招呼我,我卻隻是一笑而過,隨著人流走上州橋,橋下恰巧行來一艘大船,引來眾人駐足探首,議論紛紛。
州橋盡頭,果然有一處雜貨攤,夾在眾多攤販之間十分不起眼,似乎賣的是各種零碎物什和玩物,其中便有陶偶。
我在貨攤前停下腳步,隨意拿起一隻藤製的香薰球,裏麵裝了一隻布袋,散出濃濃的刺鼻香氣。
“驅蚊安神,比醫館開的藥還管用,小郎君拿一個?”看我拿起香薰球,一邊頭發花白的老翁笑得皺紋深深。
我搖搖頭,目光不經意撇到邊角處擺放的陶偶,放下了香薰球,對這老翁善意一笑,轉身離開。
向右拐了一個彎,便來到赫赫有名的青樓“媚眼招”。除卻戶部所管的官妓和兵營內的營妓之外,汴京的私妓也是遍地開花,無處不在。於我這般是吃喝玩樂為人生大事的紈絝子弟而言,官妓縱然千般風采,卻始終不及私妓萬種風流。找樂子自然還是去媚眼招更痛快些。媚眼招距州橋不遠,地段十分得好,又舍得下本錢調教***在汴京名頭十分的響亮,有汴京第一樓之稱。
這幾年我最常遊逛的便是媚眼招,鴇母榮娘原本看我這種喝酒睡覺卻不出錢的混球恨不得吃了我,可我從來不嫖她視為搖錢樹的小姐們,偶爾興致來了還會大把撒錢,想付賬時也能隨意揪出一人來替我結賬,一回生二回熟,榮娘倒是慢慢地很喜歡我這個客人,見我來了總忍不住眉開眼笑。
看到門口處立著的人時,我忍不住蹙眉。
梅花和桃花花枝招展地各自站在一側,為了攬客,兩人內衣外隻穿著薄薄的半透明的紗衣,隱露冰肌玉骨,長發半堆半散,好似睡顏未足,看著分外撩人。
我走過去,不滿地對二人說:“雖是夏日,穿得也太少了!入夜後涼風襲人,當心凍著,今夜我便點你們伺候我喝酒,快去添衣。”
梅花桃花聞言喜上眉梢,各自上前一步分別挽住的我的胳膊同我一道進去。梅花道:“還是令姐姐心疼我們,哪像那些個臭男人。我最近新學了一隻曲子,連母親也說好,今晚便要在姐姐跟前獻醜了。”
還未答話,堂內榮娘眼尖瞧見了我,也戲笑道:“呦,你這大忙人怎的有功夫來此?”
梅花搶答道:“自然是放不下我和桃花妹妹了,來我們這兒的人,有了第一次,緊接著便有無數次,母親說是也不是?”
榮娘微笑默認:“備酒置屋自然不在話下,你的錢,我便算在胡郎頭上好了。”
原來胡又青也來喝花酒了,怪不得榮娘對我如此和顏悅色。
我是常客,有固定的雅間和固定的陪妓,譬如梅花和桃花。榮娘給媚眼招的小姐都取了一個真的花名當做名字,我尤其喜歡梅花和桃花,便時常喚她們來陪我喝酒。然而人生在世,活著便有活著的酸甜和辛苦。媚眼招中有才有貌的女子多得是,年老色衰或是才貌平平的便成了人下之人,梅花色衰,桃花貌平,故而站在樓外吹冷風的活計便落到了她們頭上。
曾有意為她們贖身,桃花不知因何緣由執意不肯,梅花卻坦言她有意為自己贖身,隻須再辛苦一兩年,她必定能重回良籍。